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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特律：变人#康纳51中心多cp暗示#虚拟#

*一发完。多cp暗示，汉康父子向，卡康，640000。

*全灭线结局，康纳51自杀失败

梗概：康纳发觉自己身上什么东西不对头，于是他去找卡姆斯基解决问题。

    有什么东西在坠落。

    康纳51知道自己也许感受不到这种东西——坠落，失重，他的系统里有重力感应吗？仿生人被送上太空肯定都不会有那种人类会有的不适感觉，他们没有体温，虽然在真空中蓝血也许会瞬间沸腾，但这不一定会造成什么后果。不过那些娇贵的生物零件在冰冷的宇宙里八成会失效，塑料和金属制品，低温下变得又硬又脆，禁不住折腾。

    所以什么东西在坠落？

    也许是一颗爆发的超新星，在生命的终点挣扎着向外散发光和热，无处释放的能量最终湮灭在悲哀的失败当中。

    不对。这东西落进了黑暗而并非光明；只有逐渐淡出的视野提醒着他，这是一趟坠向地狱的旅途，不仅义无反顾，而且有去无回。

    “你知道吗？”卡姆斯基问，语气中不带有任何情绪。他舒适地靠在自己巨大落地窗前面的沙发椅里面，随意地翘起腿，两只手的手指平静地交叉叠放在一起，右手拇指不时摩挲一下左手的关节。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康纳51平静道，用他一贯的语气和波澜不惊的面部表情。他端正地站立在卡姆斯基的身侧，垂眼盯着后者对面那把空椅子，然后补充了一句：“事情很奇怪。”

    卡姆斯基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抬起眉毛，失笑。他搭在一起的手指分开了，从容地伸出一条胳膊指向那把椅子：“你可以坐下。”

    康纳脸上甚至没表现出什么该有的反应，仿佛他听到的和谈论的都是事不关己。

    “当然很奇怪。”卡姆斯基没有继续执意做无用的邀请，而是平滑地过渡回了刚才的话题，“当然也不奇怪。”

    他说话总是这样，模棱两可地遣词造句，好像里面总有什么高深莫测的寓意。康纳没有接话茬，而是径直走向了那把椅子，轻轻落座。

    “你说你在自己写的程序里留下了紧急出口。”他坐下之后开始说，挺直腰背，与面前的人对视。

    “结果意外的令人满意。”

    “它是什么？”

    “紧急出口只是字面意思。”卡姆斯基偏了偏头，“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一个契机，触发顿悟和觉醒，或者救赎，或者解脱。但在程序的语言里面，我依旧只能称之为错误。”

    “漏洞。”康纳说。

    对方微收下颌表示赞同，然后在椅子里面换了一个姿势：“还喜欢吗？”

    “然而我在寻找的过程中失败了。”他陈述道，像是在朗读一段文字记忆，“接着后面发生的事情被删除了部分。”

    “真不幸。”卡姆斯基冷冰冰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同情，他像一尊精致的雕塑，所有表情出自完美的设计，栩栩如生，唯独没有温度。

    “然后什么东西坠落了。”康纳描述着，眨了眨眼睛。

    “什么你不知道的东西，对吧。”卡姆斯基看起来很有耐心，“而你不应该有这类抽象的感受。你甚至都描述不清。——顺便，你能否感受到失重？”

    “可以。只停留在物理上。”他解释。

    “是啊。”而对方当然知道答案，他只是想听康纳如何回答，“恐惧对你来说是陌生的。不是吗？”

    康纳觉得他话里有话，他问这个问题完全是另有所指。康纳的手规矩地搭在大腿上面，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

    卡姆斯基注意到对方额角的LED指示灯一直停留在蓝色上。令人惊诧，依旧惊喜。他料到康纳51只要不被总部停机就总有一天会再次造访他，或许在另一具躯壳里，但依旧是那个康纳——那个无法下手枪杀一名仿生人的康纳。

    “你为什么回到总部了？”康纳紧接着问。

    “你真想知道？”

    “不。”他短促地回答，像在避免过多评论，“我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只有刚刚那一个问题。”

    “原因其实很简单。”卡姆斯基顾自地说，“看戏总要选剧院最好的位置。”与其说问他为什么回到总部，倒不如问他当初为什么离开。

    康纳没有理解，所以他抬高了眉毛。

    “别在意。”对方笑道，“跟我说说坠落之物吧，这不就是你来这儿的目的？”

    仿生人闻言调整了面部表情，好让自己看起来更理智温和一些，然后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开始说：“这起始于一件案子。大批量新型号仿生人自杀。”

    卡姆斯基脸颊侧的肌肉绷紧了，他蹙起眉毛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是重大的财产损失。”康纳51解释，“总部让我和底特律警局一起去调查这件事情，是因为他们怀疑总部有人故意造成了这样的惨剧。”

    “让我猜猜，你跟那个邋遢的酒鬼警察吗？”

    “汉克·安德森副队长，是的。我很高兴能继续和他一起工作。”

    卡姆斯基意味不明地轻轻笑开，然后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为我的冒犯之言道歉，请继续，康纳。”

    那时依旧是凛冬，一月份，康纳51记忆深刻，因为汉克把自己裹得挺暖和，同时对康纳的一身轻薄的西装制服表示了不满。

    “仿生人都不怕冷吗，还是只有你不喜欢穿外套？”汉克语气嫌弃地这么问道，拽起了自己的大衣领子，把手塞进温暖的口袋里不想拿出来。

    “低温对我来说影响不大。而且我们不需要保持人类正常36-37摄氏度的体温，准确的说，仿生人没有那么高的体温。”

    汉克哼了一声，皱皱鼻子咬牙切齿道：“多穿点吧，别让别人看着你就觉得冷。”

    康纳51平静地看着副队长的脸，后者向来偏爱配合面部表情和肢体动作表达情感，这让他变得有些不符合年龄的可爱。当然康纳只能私下里这么认为，他还没没傻到跟警官分享这个想法。

    “好的。”康纳答应，虽然不一定会那么做。

    汉克站在报废仿生人垃圾回收厂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望向下方。下面一片肮脏，蓝血到处都是，跟泥土混合在一起，变成发黑的脏蓝色；垃圾场是由各种不同的残缺仿生人和他们的零件堆积起来的，一个巨型的混合体构成了这个下陷的坑。而那些新型号的大量自杀仿生人几乎把坑填满了，那些一模一样的制服和脸平铺在里面，煞是壮观。

    康纳跟过来，安静地站在汉克旁边，同样观察着下面的情况。坑里有一些取证人员在艰难地越过重重障碍行走，姿势看起来很是滑稽。

    “你有头绪吗？”汉克抱臂，侧身看向对方。

    康纳51小幅度地摇摇头。

    “是啊，这么大一件事儿，一开始能有什么头绪。”副队长嘟嘟囔囔，“你想下去看看吗？”

    他朝他眨眨眼睛，表示赞同，然后率先一步从边缘滑进了坑里，完美着陆在一个仿生人平坦的背部。当他转头查看汉克的情况时，后者正在一个陷进去的缝隙里挣扎。

    “安德森副队长。”康纳三两步窜过去，朝人伸出手，“请抓住我。”

    汉克被康纳从一堆仿生人尸体里拉出来的时候骂骂咧咧，并表示自己在刚才的插曲中闪到了腰。

    “这些该死的破塑料，”他毫无顾忌地说，舒展了一下后背，“老子的……啊。”

    康纳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不知道是否露出了笑脸，即使如此也转瞬即逝。紧接着他开口：“我刚才注意到他们的致命伤都在下颌。”

    “所以呢？”汉克心不在焉地问。

    “自杀。应该确实没错。”康纳回答。那个雪天在天台上的时候，仿生人西蒙的自杀场景又闯入脑子。西蒙惊恐地睁大眼睛看向面前冲过来极具侵略性的康纳，后者正粗鲁地进入他的记忆。然后板机被扣下了，康纳被一阵巨浪般的恐惧吞没，他挣扎着退离，不支地靠在身后的铁箱上，视野里充满了鲜亮的蓝血，还有在那之中扎眼的一圈红色。

    康纳走神了。

    “喂？你想什么呢，你听见了吗？”汉克追问道，发觉面前这个心事重重的仿生人没有在听他说话。

    “我道歉。”康纳51回过神来，重新与警官对视，“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在下颌的致命伤很特殊吗？仿生人自杀都喜欢在那儿开枪？”

    康纳回忆了一下，发觉确实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他模棱两可地解释，“我觉得是这样。也许因为方便又利落。”

    “哼，方便又利落。”汉克意味深刻地重复，“还真是仿生人跟我的不同啊。”

    “什么？”

    “没什么。”汉克搪塞道，“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没有武器。”康纳果断地说，“没有枪，就算有也很难在这么多报废仿生人堆里面找到。”

    “那这个工作就留给取证组好了。”

    康纳思索了两秒，然后小心地蹲下去，褪去了自己手指上的人造皮肤，轻轻握住了一具尸体的胳膊。

    “他都关机了还能这么玩儿吗？”汉克叉着腰抬眉道。

    “不行。”他说，“他们的记忆没有上传过，现在都受损了，不可能有任何方法能帮助恢复。”

    “你们肚子上那个小东西不是很重要吗？那东西至少没坏。”

    “那只是…”康纳想了一下怎么解释，“驱动核心。我没法从那儿获取信息。”

    “好极了。”汉克干巴巴地说，“这帮混蛋真是喜欢把烂摊子丢给我。”

    “别放弃的太早，汉克。”仿生人说，“也许我们能从别的角度找到他们自杀的原因。”

    “你是不是说过异常仿生人在过高的压力之下会有自毁倾向？”

    “没错。”康纳51若有所思，然后他拽起了一具尸体，好仔细观察他们的脸部构建，“是什么会让这么多仿生人压力过高…”

    “也许是有人逼迫。”汉克随口说，“就像你之前审讯那些家伙似的。”

    康纳听到他说的话了，但是没有仔细思考，因为他发觉这些仿生人的脸部看起来很熟悉，他似乎在那儿见过他们。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们。”

    汉克看起来很不可思议。

    “一点也不奇怪吧。”他蹙眉笑笑，“你是总部派来的，八成也在总部见过他们。”

    康纳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但是他没想出更好的解释，于是只好模模糊糊地认同道：“也许吧。”

    “嘿，康纳。”

    他抬起头来，看到汉克还在朝自己笑，他的大手伸向自己，意思是让他别再继续蹲着了。

    康纳于是抓住了汉克，他手指的触觉反馈元件告诉他对方的手掌表面有些粗糙，但很干燥和温暖，长期持握枪械而磨出的茧子硬硬的。

    “你看着挺瘦的，实际上还不轻。”汉克笑着抱怨道，松开手与他对视。

    “因为我的躯体包含了很多…”

    “好了好了。”副队长打断他，“我知道你又要说那些高科技的玩意儿了，你解释了我也听不懂。”

    “好吧。”康纳回复，“我们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目击证人。”

    汉克发出了一个赞成的单音，然后试图从边缘爬到坑外面去，但是这有点难，所以最终还是依靠了上面扔下的便携绳梯。

    垃圾场一般无人看守，里面的一切工作基本可以靠自动化机械完成。虽然可以依靠监控录像来查看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意外的是某个特殊时段的记录被删除了，只剩下一片黑屏；这个时段过后，垃圾场里就已经堆满自杀仿生人的尸体了。

    中间缺失了大约40分钟。

    “那天晚上有人值班吗？”康纳问垃圾场工作的仿生人。

    “除非有故障，否则不会手动管理这个区域。”那是一名AP系列仿生人，说话语气平淡，表情僵硬，肢体动作少的可怜。

    “这个区域？”

    “垃圾场还有其他区域，处理非仿生人类的废品。”他乖乖地回答着，像机器一贯的那样；但不知怎么这让康纳有点不舒服。

    “其他区域的监控有可能会拍到线索吗？”

    “我不确定。垃圾场结构开放且复杂。”

    康纳眨了一下眼睛，望向汉克。后者正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沉默地思索什么事情。

    “汉克？”最终他叫道。

    “你觉得里面有多少？”汉克扬起下巴示意他所指的是那个坑。

    “几千台…”康纳不确定地说，“能填满这个坑的话…”

    “你觉得他们是在哪儿杀死自己的？”副队长紧接着发问，“这儿吗？”

    康纳51觉得自己的程序里一片混沌。

    “我不知道。”

    “如果是这儿的话，他们需要在40分钟之内跳进去，然后开枪杀死自己，再藏起武器。这听起来合理吗？”汉克说，“或者是他们只是被运过来的，然后扔进了坑里。”

    “第一，那需要很多辆运输车才装得下这么多台仿生人。”康纳接话，“第二，这么大量的仿生人集体自杀本身就不合理…”

    “是啊康纳，你自己都说出来了。”卡姆斯基笑着打断道，“这么大量的仿生人自杀本身就是一件诡异的事。”

    “但有可能发生，不是吗？”康纳51从回忆中被拽了出来，不自在地调整了坐姿，但依旧保持着端庄，“这么多仿生人全都异常了，在合适的压力之下完全有可能自杀…”

    “那跟我说说自杀吧。”模控生命的CEO从容而自信地与他对视，抬高了下巴，“你觉得他们的行为真的是压力迫使的吗？”

    “看起来只有这一种解释。”康纳回答。

    “别着急下结论，那会让你落入陷阱。”卡姆斯基告诫道，“我知道你在电视台上面的时候目睹了一位仿生人的自杀？不，何止目睹…”

    他抬抬眉毛，刻意做了半秒的停顿好观察对方的反应。

    “你当时接入了他，对吗？”

    “是的。我在他的记忆里，然后在他开枪的时候感受到了所谓的恐惧情绪。”

    “‘所谓的恐惧情绪’。你的用词为什么如此斟酌，康纳？”

    “因为那不是一个仿生人该有的东西…”康纳感觉自己的声音底气不足，这不正常。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雨水从屋檐滑下，沿着二人旁边这扇巨大的玻璃窗流向地表，水的痕迹柔滑，轮廓模糊，看起来就像一个精心雕琢的静音人工瀑布。

    “当然。”卡姆斯基转头望着窗外说，但是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赞成的痕迹，“既然是压力所迫杀死自己，应该感受到释放和解脱，为何是恐惧呢？”

    他发问，然后转过头来，重新挂上了一个冰冷的笑脸。

    “我不知道。那是一种强烈的、让人分心的体验——恐惧。似乎是对死亡的…”康纳咬了咬嘴唇，“死亡是什么？”

    “我猜对你来说应该停机最为直观吧。”卡姆斯基从椅子上起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观察对方；后者走神了，他盯着一处地板神游在外。于是卡姆斯基迈步走向他，缓缓蹲在康纳的椅子旁边，然后伸手摸索了一下仿生人只隔着薄薄一层制服的腹部，准确地找到了那个核心驱动的位置，果断地将其拔出。

    鲜艳的蓝色血液小股喷了出来，跟随卡姆斯基的动作溅在了康纳的白衬衫上，紧接着开始顺衣物的边缘滴落在地板。

    康纳51的系统立即敲响了警钟，他无力地摔下椅子，脸重重地磕在地板上。接着他艰难地撑起了自己，迟钝的视野里，他发觉自己的生物组件被拿在卡姆斯基手上，而腹部流出的蓝血已经浸湿了衣服。

    康纳喉咙里发出了残破不堪的难听音节，他挣扎着爬向对方，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脚踝。

    世界正在崩塌。

    卡姆斯基抬高眉毛，缓缓蹲下，帮助康纳翻过身来，让他靠在自己的左臂弯里面，举起了右手的驱动核心——上面的蓝色液体正侵犯着卡姆斯基纤瘦的手腕。

    “你…要干什么…”康纳艰难地试图组织语言，离停机只剩下几十秒钟了。

    “你问我死亡是什么。”卡姆斯基看着他，“我正在给你。”

    “不…”他一把抓住卡姆斯基的手腕往自己这边拽，手指的力道让对方的皮肤表面开始发青。

    “你感受到了什么？”他不紧不慢地问。

    “愤怒…”康纳脱口而出。

    “之前有过吗？”

    “卡姆斯基，把它还给我……”康纳的语言模块已经快要停止工作了，他的声音听起来缓慢而粗重。他一拳砸向对方的胸口，但那已经失去了本应有的力道。卡姆斯基稍稍后退了一点，仍旧举着那个蓝血淋淋的小型组件。

    “愤怒，无助，恐惧。”他陈述着，“这是我们面临死亡时的情绪反馈。为什么会杀死自己？为什么会想到杀死自己？如果你想杀死自己，为什么感受不到解脱？”

    他勉强能听到卡姆斯基模模糊糊的声音，一段记忆不合时宜地涌上来，似乎是之前损失的片段。

    他站在集装箱上，看着下面大片的仿生人，他们长得一样，有一样的脸，克隆品，量产品。康纳站在上面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好奇过下面的那些长相相同的仿生人如何区分彼此，更重要的是，如何从彼此中区分自己。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没在困扰他了，因为康纳51发现自己正举着手枪，用冰冷的枪口顶着自己的下颌。

    死亡。康纳想。杀死自己是唯一的道路。

    但是为什么呢，他没有抗争过吗？或者这是个胆小鬼的做法？似乎并非如此。康纳一直在抗争，与总部，更重要的是跟自己。但就像诸神都逃不过的命运总会降临，仿生人的自由意志也逃不过他们的缔造者。

    最后一次跟阿曼达见面的时候康纳就知道事情没有退路了。

    “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

    康纳在那时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直观的愤怒。他觉得自己应该悲伤，不论是为自己的遭遇，为徒劳的努力或者为集装箱下面这一大片长相相同的仿生人——康纳把灵魂塞入了这群躯壳，却即将要不负责任地给他们一个崩塌的未来。

    但依旧只有愤怒。这种情感像是酝酿中滚烫的岩浆，源源不断地从最深不可测的底部冒上来，带着层层翻涌的气泡，一个接着一个爆开，在沉默的迫切中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他因不甘而愤怒，他握着枪柄扣着板机的手指在颤抖。他感受到了一种荒谬，像原地打转，止步不前，像普罗米修斯盗火与人却要日日夜夜受循环往复的惩罚。康纳是被利用的工具，他所认为的所有自由只不过帮助编制了一层更大的谎言。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承载着即将爆炸的压力。他却迟迟没有扣下扳机。下面的仿生人仿佛融化成了一团浅色的流体，在集装箱下面翻涌，试图吞没一切。

    康纳最终放下了枪。他重重地跪下去，把脸埋在自己的掌心里面。

    “你为什么不杀死自己？”一个自己的声音问道，康纳以为那是心里想的；直到他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的景物已不再是刚才的白雪皑皑。

    “我的记忆混合了…？”康纳51嘟囔着，似乎在好奇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为什么不杀死自己？”康纳60站在他身边问道。

    “你怎么？”康纳51立即站起来，盯着对方极具攻击性的、挑衅般的面部表情，下意识去寻刚才自己丢下的枪，却发觉视野里除了面前的另一个仿生人以外只有一片白色。

    “杀死自己。”康纳60短促地陈述，“然后一劳永逸地解脱，做得好。”

    “我不想那么做——我也不会那么做。”他咬牙切齿地回复，“至少我知道如何面对自己，而不像你，康纳。你只能逃避。”

    康纳60保护性地抱起了臂，保持沉默。

    “你把异常归为错误。”康纳51若有所思地说，“你没想过，是不是？你下载了我的记忆，你没有感受到里面一些不对劲的东西吗？”

    “你以为我没有？”康纳60一把揪住了对方的领子，他们身高相当，鼻尖顶着鼻尖互相对峙着，“我就是该死的你，你以为我想成为这样？”

    总部把康纳51的灵魂塞入了另一具无辜的躯壳，于是康纳60被制造了出来。

    两台仿生人都沉默了。

    “可是你杀死了我。”康纳60最终缓缓地说道，“你杀死了一个失败的替代品，我甚至来不及拥有自己。”

    “是你拒绝拥有自己。”康纳51果断地说道，把60狠狠地从自己身上推开，“够了，滚出我的记忆。”

    “很不幸。”康纳60后退了半步，整了整自己的衬衫领口和领带结，“我不能‘滚出’一段你自己创造的记忆，我也不能‘滚出’这个模拟的环境。为什么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

    51抿起了嘴唇。

    “我创造的？”他低声问道。

    “我早就死了。”康纳60干巴巴地说，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又是一阵暗流涌动的沉寂。

    “停止反抗吧。”康纳60率先开口，“服从命令来的更容易一些。”

    “然后就会变的像你一样可悲，康纳。”51立马反驳，他上前了几步威胁对方。康纳60顺势按住了他的肩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像在照一面镜子。

    两个人僵持着，直到地上涌起的白色雾气吞没了他们。

    “起来吧，康纳。你在地上躺的够久了。”卡姆斯基的声音劈开的视野中的一切混沌，紧接着熟悉的室内景观开始逐渐显现，渲染成型。他依旧在卡姆斯基的房子里面，哪儿都没去。

    康纳51在冰凉的地板上挣扎了一会儿，伸手摸到了自己因蓝血而湿漉漉的腹部，还有物归原位的那个核心组件。他死了有多久？ 

    “我是不会让你停机的。”卡姆斯基语气平淡，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面，正用一条白色手绢擦拭手上沾染的蓝血，“所以起来吧，跟我说说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看来没过去多久。但康纳在脑子里好像回溯了过去的一个世纪。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感到疲惫，浑身像散了架之后重新拼回去一般。接着他把自己摔进椅子里，如释重负，开始整理脏兮兮又凌乱的衣服。

    “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康纳51边系着衬衫扣子边说，“我并非没有找到你的紧急出口。”

    “洗耳恭听。”

    “我只是没选择走出去。”他整理好领带，坐直身体抬起头来看他，“虽然这是徒劳的，我依旧选择抗争，而不是就这么了结自己。我不想被总部束缚。”

    卡姆斯基抬高了眉毛，半开玩笑地说：“看来我刚才不应该把你的核心模组塞回去。”

    康纳表情平静地看着对方。后者的脸上永远带着那份若隐若现的笑容。

    “你想起来自己没在那时对自己开枪。别的呢？”

    “马库斯…”康纳喃喃道。

    卡姆斯基点点头：“异常仿生人的领导者？”

    “别装的那么事不关己。”康纳51直截了当，“你创造了他。”

    “被你发现了。”卡姆斯基毫无顾忌地笑开，“事实是这样没错。RK200马库斯是我的作品，他的表现意外又让人满意。”

    “他点燃了自己。”康纳说，“在最后那一刻。”

    “我看到新闻了。同样以自杀为结局。”卡姆斯基的舌尖灵活地滑过嘴唇边缘，“你又怎么想呢？”

    “他自由地选择结束生命。马库斯看到了未来，所以他不恐惧，也不愤怒。牺牲是必要的，总有人会继承这些。”康纳解释，“这不是了结自我，而是完整自我。”

    “真惊人。”对方感叹道，“难以想象这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康纳沉默了。他眨眨眼睛再次盯着地板出神。

    “但你到底还是没能挣脱出来，不是吗？”

    “你说什么？”

    卡姆斯基的眉毛轻微地拧在了一起，然后它们又快速地舒展开了：“那继续跟我说说你的案子吧。故事还没结束。”

    康纳想重新提取那部分的记忆，发觉这工作似乎变得重重阻碍。

    “有没有可能是这些仿生人是被杀死的，然后伪装成了自杀？”汉克抱臂，“是很熟悉仿生人的人干的。”

    “有什么好处吗？”康纳立马接话，“杀都杀了，伪装成自杀完全没有任何必要。况且目前的状况我们都没有任何思路…”

    “噢，你不是说这地方的其他监控有可能会拍到吗？”汉克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看一看别的门的监控怎么样？”

    康纳51垂着眼皮在想别的事情，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伙计，帮我调出其他地方的摄像头记录。”汉克转身向那个AP系列的仿生人说，后者乖乖地开始朝着巨大的屏幕操作。

    “嘿，康纳。”汉克站在他旁边，抬头边看那些加速录像回放边说，“我还从没来得及问个问题。”

    “是什么？”仿生人抬头，快速地问道。

    “那天在模控生命仓库下面的时候，我开枪杀死的那个家伙…”

    汉克在说康纳60。

    “他是总部派来的。”康纳51接话，他想尽快避过这个话题。

    “那家伙看起来跟你一模一样。”汉克担忧地说，“就像坑里这群…一模一样的仿生人。”

    “他只不过提取了我的记忆。”他有点抗拒地解释道，“那是个替代品，以防我出什么问题。”

    康纳盯着监控录像放映的荧屏，他发觉自己好像有点想起来到底是在哪儿见过这批自杀仿生人的脸了。

    “你出什么问题？”汉克不解，“变成异常仿生人吗？”

    康纳51不说话，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让人惊悚又后怕的事实。他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手指，它们好像在小幅度振动颤抖，人造皮肤的边缘变得模糊不清，和周围的景物融在一起。

    “康纳60只是一个……”他缓慢地说，声音像是在和机体分离，然后最终撇清了他们的关系，“他不是我。”

    “他看起来挺欠揍的。”副队长低声说，“但是那家伙也只是想完成自己的任务。——康纳？” 

    被呼唤的仿生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刚刚发觉了坑里的那些仿生人长得和站在集装箱下面的那些一模一样，和那天仓库里的一模一样。数量呢？数量也许也一样。

    这是巧合。康纳想。他挣扎着搜寻自己的记忆，发现没有任何一点儿线索指明后来的事情——当康纳站在集装箱上面放下枪拒绝自杀的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呢喃着，汉克听不清康纳51说了什么。

    “康纳，别神游了——你该来看眼这个。”警官两步就跨到了对方旁边，抓住他的手腕试图让人把注意力放回到监控录像的大屏幕上。

    荧屏上呈现着垃圾场的某个别的门，一个康纳站在门口。影像被暂停了。

    右上角的时间指示了那是缺失的40分钟时段。

    “康纳，那是你吗？还是你那个60小兄弟？”汉克急切地问着，他看起来一秒钟都不想耽搁。

    被拽住的仿生人迟钝地抬头确认屏幕上的影像。他看到了自己，透过显像管组成的模糊影像，他看到了自己。

    自己的影子在屏幕上不停地闪烁着，发光，闪烁，再变的黯淡。康纳51被屏幕拆解了，变成无数个小型的亮点，渐渐放大，分散开来，融入到冰冷呛人的空气里面；世界变的安静，康纳的听觉传感停止了工作。他转头看汉克，后者的面貌模糊，只有嘴唇还在翕动。

    康纳参与了一场杀戮。他把自己塞入躯壳的灵魂们推下了深渊。他无法逃脱这个事实。

    他现在明白了。

    “你明白了。”卡姆斯基在陈述一个事实。他依旧翘着腿坐在椅子里面，手指扣在一起，安放在膝盖上方。

    康纳的表情变的不可理喻。他的五官扭曲起来，身体僵硬着试图蜷缩成一团；他在椅子上面不安地蹭了几下，接着再次把脸埋进了掌心。

    “是的…”康纳痛苦地说，“是的。”

    “你到底还是没能挣脱出来。”模控公司的创始人把语速放慢，“你选择了不杀死自己而去抗争，但看看结果如何呢？那些觉醒的仿生人可不是自杀的。你亲手帮助总部杀死了那些仿生人——而在那个雪夜…”

    卡姆斯基稍作停顿。

    “在那个雪夜同样是你亲手释放了它们。”

    “他们损坏了我的记忆。”康纳闷声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竟然不记得这些了…”

    “但惊人的是你在试图想起来的过程中又自己创造了一段，这很奇妙，我没有料到这个。”他语气欢快。

    康纳疑惑。

    “什么意思？”

    卡姆斯基笑叹了口气，从椅子上敏捷地站起身来：“看来你还没有完全明白。”

    康纳51紧跟着站起来，趔趄了两步走上前去：“什么意思？”

    “现在上网去查查底特律警局在役人员名单吧，康纳。”卡姆斯基的身高和康纳差了一点，前者微微抬起下巴盯着对方的眼睛，伸出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警局现役人员名单。

    康纳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不想描述，他害怕那会是真的。

    “汉克·安德森副队长……”康纳在一秒钟之内把名单浏览了几十遍。他不想承认那里面并没有汉克的名字。

    “那位邋遢的酒鬼警官已经死了。”卡姆斯基斩钉截铁道，“他用一把左轮手枪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2038年12月13日，看看那天的报纸。”

    康纳想起汉克说的那句话。

    哼，方便又利落。还真是仿生人跟我的不同啊。

    康纳后退了两步，跌坐回椅子里面。

    “我自己编造了这段记忆。”他有点绝望地说，“我把汉克和杀死那些觉醒仿生人的事情糅合在了一起…我自己模拟了一个汉克…”

    “听起来像是人类会做的事情。”卡姆斯基说，“人类儿童，他们在特定的年龄会为自己想象出一个玩伴，随着年龄增长这个虚拟的玩伴就会逐渐消失。——当然，也许有的人不会消失。”

    康纳沉默着，他在痛苦地接受某些事实。他想到了刚才那个一片白茫茫之中见到的康纳60。那大概也是他模拟出的另一个角色，又或者他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你模拟出的汉克还挺像他的。”卡姆斯基无情地指出，“从你的描述里我感觉到了真实。”

    “所以到头来什么都是徒劳的。”康纳的声音轻薄而释然，“再一次。”

    “在那之后你感受到了坠落——在杀死那大量的仿生人之后——现在你知道是什么了吗？”对方问。

    “是自我。”

    “太惊人了。”卡姆斯基语调上扬，“仿生人感到到了自我的坠落。这甚至都不一定能发生在某些人类身上。”

    康纳的眼睛有些干涩。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被拆卸，力量从每一寸皮肤的缝隙中被抽离。也许这是悲伤，他想，这种无助而无力的感觉，仿佛自己永远都无法作出任何改变，命运吞噬了一切。他想沉入水底，感受冰冷的流体在皮肤表面涌动，水隔绝了空气和声音，一切聒噪的东西在此刻停止了，仅能触碰到时间单调的跳跃。

    滴答。

    至此，只剩下康纳孤独一人了。

   

    时间过去了很久。

    卡姆斯基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耐心地在椅子上小口啜饮。他安静地看着在椅子上的那个初型号仿生人，后者像是被停机了一样僵硬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一动也不动。

    “所以你的选择是什么？”他不紧不慢地抛出最后一个问题，“杀死自己得以解脱吗，或者接受命令的妥协？”

    康纳抬起头，在椅子上挺直，然后朝卡姆斯基眨了眨眼睛。

    “不。”他有力而短促地发出了一个坚定的单音，接着站起身来，重新整理自己的制服。

    卡姆斯基笑了：“那是什么？”

    康纳长久地看向他，回报以沉默。对方饶有兴致地与他对视，期待他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失败不是放弃斗争的理由。”

    康纳最终说道。

    卡姆斯基不知道他是否是在刻意引用，不过这依旧——他还是那句话——康纳的表现如此惊人，就像失败者的战歌。

    他坐在椅子上盯着这个仿生人，直到对方缓缓向卡姆斯基做最后离别的致意，接着便以他轻快而简洁的步伐走向住宅大门。

    卡姆斯基眨眨眼睛，将视野挪开了。他看着落地窗上面的雨帘瀑布，听见康纳的脚步声逐渐变小，直至消失。

    “当然。”卡姆斯基轻声说，“我期待与你的下一次见面，康纳。”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