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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o3: Ninawan

谁也不是,谁也不当

#生化危机#Chreon#无归#

CP29克昂新刊文本部分解禁。

阅读本文前请先阅读画师DING @DING 绘制的漫画部分,汤不热:@tintincat





    “你说这是什么?”

    “记忆。”瑞贝卡·钱伯斯说,“他的记忆。”

    里昂·肯尼迪垂下眼皮盯着指尖的储存卡。那东西没什么特别的,一张三厘米见方的塑料、金属和硅制卡片,正面是一种他认不出来的标志;背面用细头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极小的字母:CR。它又轻又小,放在桌上根本看不见,拿在手上也毫无分量,以至于放进贴身口袋里可能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里昂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你是说他的记忆。”他把卡片捏在食指和拇指中间,“他脑袋里储存的所有东西。他的过去。”

    “对。”

    里昂又笑。

    “你是在开玩笑吧?”

    瑞贝卡紧紧抿着嘴唇。她悲伤地看着里昂,就连向上弯一弯嘴角都不愿意。

    “不。”她说,“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所以他的记忆在一张储存卡里,还没有我的指甲盖大。”

    “对。”

    “对?”

    几秒钟的沉默。

    “对。”瑞贝卡叹气,“读取方式很简单。”

    里昂收敛了表情。他再次垂下头盯着那张卡片,它几乎是纯白色的,塑料外壳上带着一点橙红的反光,logo被镀过一层薄膜,可能是防伪用途。观察它的时候会想起相机存储卡,那东西插进电脑里就能立刻看到镜头后面被记录下来的画面。他无可避免地感到好笑。

    “意思是他可以’被读取’。就像阅览文件和照片那样?”

    “不完全是。”

    “这是什么试验项目吗?你们用他造了一个——一个……”里昂的语气轻盈而快速,像在枝头翻飞的小鸟。

    “这的确是试验阶段的技术,是……”

    “一个二进制B.O.W.。是吧?像电脑病毒一样的生物武器。一个信息时代的生物武器。”

    瑞贝卡持续摇头。她把自己的电脑打开,伸手想要取回那张卡片,但是里昂稍微一闪就避开了。

    “让我给你演示怎么读取。他不是B.O.W.。”瑞贝卡斩钉截铁地,“我们也没有制造任何东西。”

    “不是吗?”他说,“想法设法榨干他,就连记忆都不想浪费,然后做都做了,再假惺惺地给我一份拷贝。下一步是什么,造出一个永远不缺替补的军团?”

    “里昂,你误会了。”她说,“对这件事情我也很遗憾。”

    “我不觉得。”

    瑞贝卡站起身来,她把笔记本电脑啪地一声合上:“收回那句话。”

    里昂的视线随之上升。他始终靠着椅背一动不动,抬起头来盯着瑞贝卡的在白炽灯下苍白的脸颊,又是沉默。骇人的沉默。不过没有人想先打破它。那名短发女性的拳头在桌面上缓慢攥紧,她修剪整齐的拇指指甲深深陷入食指指节侧面,肌肉在轻轻颤抖。

    “请收回那句话。”她重复。

    里昂·肯尼迪像窒息一样吸了一口气。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两次,然后说:“对不起。”

    钱伯斯教授细长的眉毛绞成一团,眉心深深的沟壑似乎能滴出血来。她低头把脸埋进阴影里,抬起右手食指抵着嘴唇,感到指甲留下的刺痛刻痕。她不想看里昂,虽然他比他们上次见面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胡茬留得很长,刘海又乱又蓬松,浅茶色里面夹杂着银白的反光。里昂从坐下到现在就没换过姿势,也怎么没换过那张脸上的表情;瑞贝卡什么都看不出来。

    “听着,里昂……”她开口,“我不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我也没有权限知道更多细节,只有借着研究所的名义拿到这张卡片。”

    “为什么?”

    瑞贝卡没说话,她不确定他在问什么。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给我,瑞贝卡?”他耸耸肩,“我不需要。你大可以拿去做更多事。”然后里昂把卡片甩手丢在桌子上,它摇摇晃晃地滑行一段距离,被瑞贝卡按住,拿起来。

    “你还不知道它怎么用。”

    “我不需要用它。它既不是武器也不是工具,它只是一串代码或者无所谓什么。”里昂说,“我今天来这儿不是听这个的。”

    “你想听什么,里昂?”

    “不是这些。”

    瑞贝卡咬了咬嘴唇。她向后坐回椅子上,灯光打下来的阴影因此变换了形状。屋子里的光太耀眼了,若不是窗帘后面拦着浓重的夜色,这里看上去就和白昼一模一样。

    “你期待什么?”她疲惫地又问了一遍,“这件事早就迎来结局了。”

    “是啊。我还能期待什么,一张卡片里储存的克里斯·雷德菲尔德,还是一具躯壳坐在这里等着我——是哪个?”里昂偏偏脑袋,“你帮我选吧。“




-1-


    海风夹杂着咸味。细小、黏糊糊的水滴会和沙粒一起扑向脸颊,扑向浑身上下赤裸的每个角落,直到它们贪婪地占据表层,渗入肌肉,侵占骨髓。阴天里走过防波堤之后才能摸出皮肤上积攒的凹凸不平的不速之客,里昂·肯尼迪一开始还会厌恶地抹除它们,后来就干脆不管了;因为衣服上和鞋子里无处不被波及。

    这座小城市里有个码头,里昂沿着海岸线走的时候总能遇见几艘熟悉的船安静地待在泊位里,跟着温吞的水波上下起伏。他停下来凝视,平台的承重柱深入水面,淹没在蓝绿色之间,木头角落里隐隐约约长满藤壶。一只海鸥停落在附近,等着散步的人放下戒心,准备抢走他们的食物。

    他听见克里斯说,你闻到了吗?

    里昂问他闻到什么。克里斯回答,是雪。

    但是在这里哪怕挨近岸边的海面也不会结冰,整年的气候都温顺得像在洞穴里安了家的狐狸。里昂嗅不出季节也嗅不出月份,鼻腔里只有涩涩的咸苦味。他把手里的面包撕碎了丢进水里,看着一群鸟扑闪着翅膀哗啦啦地飞过来。白色羽毛在他眼前铺成一片。

    然后照常地,他会去街角的杂货店买东西。店主说着英语和法语方言,里昂不知道那是不是魁北克法语,反正无论如何他听不懂几句。平日里他会买点啤酒,周末则买烈酒,除此以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冷冻食材和荞麦面条,或者是蔬菜和水果。他不用担心买得太多让它们白白在冰箱里过期,因为动不动就需要长久出差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每天除了做饭和吃饭以外没什么事需要做,出门沿着海岸线走五公里,再看心情决定要不要保养一下他的摩托车和手枪,免得它们有一天真的会生锈。

    里昂推门走进店里,店主听见铃铛的声音就转过头来打招呼,说:肯尼迪先生,店里来了新的酒。

    他顺着店主指的方向看到了家乡产的波本威士忌。随后店主补充:是你熟悉的味道吧?于是里昂把酒瓶从柜子上拿下来,朝那个男人点点头。

    “是的。这两天有人来打听过我吗?”

    “一位金色短发的女士,”店主回答,“带着你的照片,说她是你的女儿。她和当地警官一起,还拷贝走了店内监控。”

    里昂差点没忍住笑意。他撇了撇嘴说:“这话不假,另一种意义上的女儿。” 

    “哪种意义?”

    “出生入死的那种吧。”

    “年轻都有过玩命的时候。”

    “不过早就过去了。”里昂耸耸肩,“老板,结账。”

    他和克里斯也会在周末的时候回公寓里小酌,大概一年能遇上两三次,其中包括某次公休:圣诞节之类的。如果是公休日,大家会去克莱尔的房子,瑞贝卡、雪莉和杰克也在,卡洛斯和吉尔——若是能顺利从工作和实验室脱身的话——也会登门拜访。克莱尔会准备蛋奶酒,晚餐以后则是潘趣酒,但一般奶油和水果口味的液体无法满足里昂的需求,他偏爱那种呛辣苦涩的东西,克里斯也就跟着他喝。不过克里斯喝不了多少就会在沙发上睡过去,里昂就给他搭一条毯子,然后重新加入客厅的畅聊里。

    他们聊什么呢?总之不会是工作,不会是血淋淋的战场、生化武器或侦查任务;但每次刻意避免这些的同时,气氛也会陷入一片死寂。茶余饭后的话题应该是什么,恋爱、度假或者下班之后的兴趣爱好吧。克莱尔说,如果克里斯还醒着,应该让他来弹弹吉他。里昂跟着附和:下次一定不让他喝到睡着。然后他继续对克里斯的妹妹提出一些摩托车的事情。她随即来了兴趣,两个人会大半夜地跑去车库里看机车新改装的外壳。

    这时候吉尔就会问瑞贝卡要不要找男朋友,雪莉补上一句:或者女朋友,像克莱尔那样。瑞贝卡耸耸肩回答,不——没有男人比实验室更有趣。杰克和卡洛斯通常逃到一旁在大电视上打电子游戏,不打算参与这些;而远处还能分辨出克里斯低沉的鼾声。

    这样的圣诞节其实也没过几个。但里昂记得很清楚,他半夜起来跟克里斯靠在阳台陪他抽烟的时候问过他,你觉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克里斯问他是什么,里昂简略回答工作二字。克里斯说,到死为止。

    后来就连克莱尔他们也很难见到了。各处的局势都在动荡,恐怖袭击转向隐匿的小规模,除了公众以外,政治目标也更有针对性。不论是BSAA还是DSO,都要奔波到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执行一些非常规的任务,时间经常相互错开,每次回来的时候迎接的都是无法接通的电话和未读的短信。

    里昂抱着酒往回走,一边想,被他晾在一旁的生活已经重新找到他,准备抓他个正着。短达一年的清净日子恐怕要迎来终结了。那个BSAA的实干家若是知道了肯定要问:你想干什么呢,里昂——一边喝酒一边坐在这里冥思苦想意义二字吗?

    里昂会开玩笑说,是啊,大概是想想克里斯·雷德菲尔德又要用什么说辞教训我一番。

    这下克里斯要说的话被他先说了。里昂在脑海里描绘出他卡壳着紧急思考的样子,然后忍俊不禁,引得擦肩而过的路人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急得拍桌子也没用,他想,先能反驳再说吧。

    里昂的房子在远离码头的一条小巷深处,半山腰,周围种着很多无花果。附近大多是待售的空屋,要么就是小镇居民公认的鬼屋,不大会有人买。白天路上鲜有人在,晚上更是寂静得像一间停尸房。偶有虫鸟的叫声,里昂都快记住了。

    钥匙插进锁头的时候响了两声。里昂顺时针旋转它,开锁进门。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极其稀薄的花香,于是他又知道这里有人来过。里昂不喜欢被监视的感觉,不过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没其他办法。他叹口气躺进沙发里,把靴子随便踹飞到茶几下面,拧开怀里的威士忌。

    两天时间,雪莉·柏金才从他最常去的商店摸到他的房子里来,DSO的速度慢了不少。他猜着应该是往回走的路上她才刚刚离开,或许是因为没带着杰克·穆勒给她当猎犬的缘故;不然雪莉也不会如此匆匆,以至于她的香水味还没有完全散尽。在过去的十二个月里,里昂知道他的前雇主已经派了各种各样的特工在世界各地搜寻他,坚持不懈,乐此不疲;可能是在为他不告而别的行为生气。

    不过他们从未成功。里昂一月更换一次住地,后来在这座小城里待了六个月之久依旧风平浪静——直到现在。他斟酌了一下要什么时候离开此处,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以和雪莉见上一面。毕竟上次听到她的消息还是两年前,她和杰克差点死在越南的某个工厂里;BSAA后来介入了,所以整件事是克里斯转述给他听的。简言之,那其实是虚惊一场,根本没什么生化武器,而是愤怒的工人们在为自己争取权利。里昂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成功,但后来工厂重新开机了,品牌商品依旧从里面源源不断地输出,他在衣服标签和玻璃杯底读到越南制造几个字,还是会想起他们那次任务。

    所以里昂哪儿也不会去,他就在这里继续过他普通的上午,然后等着雪莉出现在他眼前,等着那副永不衰老的美丽面孔。可是到了晚上她迟迟没有出现,里昂等得有点莫名其妙。他把房子周围检查过一遍,也重新搜索了车库和庭院。那些地方仍遗留着一些房屋前任主人的痕迹,比如大量的消毒洗衣液和花卉,却唯独没有闯入者留下的线索。

    第二天雪莉依旧没来,第三天仍是如此;若不是店主亲口描述过,恐怕里昂要觉得自己已经偏执到精神失常了。其实DSO拐弯抹角搞自己的特工的时候不少见,有一阵子尤其严重,那是上面刚刚知道他胆敢和BSAA的高管克里斯·雷德菲尔德同居的时候。里昂当时的顶头上司已经是继亚当·本福特之后的第三任或是第四任总统。当时整个DSO都传开了,就好像他们第一天在一起似的;虽然由于八卦对象是里昂·肯尼迪,同事们大多不敢对他的私生活发表意见,不过里昂知道以他的立场而言,谈这种恋爱早晚有一天要变成麻烦事。

    怎么收场呢?似乎收不了场。美国政府直属保密级别最高的特工和世界性反生化武器联盟的创始者私下里关系亲密,听起来很危险。BSAA好像对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可能是被克里斯压下来了),但里昂知道自己的私人时间被同事轮班整整监视了五个月,他因此总感觉那些人的工作像狗仔队。五个月里他跟克里斯只见过一面,他们晚餐出去吃了泰国菜,几乎整个夜里都在清吧的阳台上泡着;直到后来里昂实在替楼下卡座上的同事们感到无聊,就把人请上来一起喝了一杯。凌晨三点的时候他们相互告别,他和克里斯回到家里瘫在沙发上,他的小腿搭着他的膝盖。

    克里斯问他那两个同事究竟怎么回事,里昂就回答:狗仔队。他笑着说你变成大明星了吗?里昂继续回答:因为跟你在一起才变成大明星了。

    然后他们俩差点因为这个笑话把那天的晚饭吐出来。

    凌晨五点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终于洗完澡缩进被子里面,里昂拽着克里斯的领口把他扯到怀里来——扯进一个浅吻里,轻飘飘的像是在品尝陈酿。克里斯抱着他的腰,把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闭着眼睛,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里昂把手伸进他的短发里,用拇指拨弄他耷拉在额头还有点潮湿的刘海。

    然后克里斯闷在他怀里说,三天之后我又要走了。里昂点点头:你每次的假期也就这么长。克里斯沉默。他抓住他的手腕,摸到血管有力的搏动。

    但我想回来得久一点。他说。

    “你累了吗?”里昂问。

    克里斯不说话。里昂知道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他的任务大概出了什么事情;即使一整个晚上他对工作都绝口不提。但对方最终的回应是他不累。克里斯说,他已经不会再有退居二线的想法。里昂用那句话接上:到死为止对吧。

    他看见一双碧蓝色的眼眸抬起来看着他,在漆黑的房间里映着窗外模糊的月光,熠熠发亮。鲜血溅上他的眼睑,挂在他深褐色的睫毛上,从眼角往下滑。里昂捧起他的脸,用手指把殷红的液体蹭干净,用掌心堵着汩汩涌血的伤口。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克里斯,现在收回这句话还来得及吗?”

    对面已经没有回应。他的皮肤冰冷,嘴唇惨白,里昂吻他像是在亲吻一座石碑。克里斯的虹膜蒙上一层阴郁的灰色,接着开始分崩离析。里昂继续问,你又要走了对吧。

    是的,克里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踏出他们的卧室,走出他们的房子,消失在行车道上,最终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就像他一如既往的那样。橱柜上放着他忘记带走的烟盒,冰箱里塞着他们没吃完的晚餐,卫生间的两支牙刷滴着水,床上第二个人的位置尚且温暖。

    里昂独自坐在沙发里给自己灌威士忌。那的确是美国的波本酒,呛得他眼睛很酸。海风在吹窗外的无花果树,叶子哗啦哗啦作响,摇摇晃晃地落了满地都是,落在里昂停在外面的摩托车上,落进阳台的地板。这里的冬天也要来了,里昂想,或许有一天他还能闻到雪的气味。




-2- 


    里昂·肯尼迪把自己完全放进海水里,随着海浪缓慢地漂浮。接近晚上七点钟,平日在海边晒太阳的市民们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的位置离岸边不远,只要稍稍直起身来就能踩到松软的沙地,脚趾埋下去的时候偶尔能感觉到贝壳凹凸起伏的轮廓。他潜进水底摸索,真的能找到一两个好看的海洋生物,偶尔还能捧起几只透明的小虾。

    然后他闭上眼睛,温热的水滴溅上他的脸颊,有些直接钻进他的舌头里迫使他品尝盐的味道。耳朵埋进水底的时候声音大多被隔绝了,里昂分辨不清那是灰白色的水花相互拍打的声音,还是风雪呼啸着穿过针叶林的声音。他向着钴蓝色的海面下沉,夕阳已经在粉色的云层之中隐去,一轮满月拨开朦胧的水气,把平坦的积雪照得像在发光。

    把自己接入克里斯的记忆的时候,里昂立即听到了一声远处的狼嚎,嗥叫声穿破北方针叶林层层叠叠的墨绿色松针,卷起雪花,呼地一声扑过来。他动动手指触摸自己的皮肤,体温和寒冷都如此真实,真实得不像是一段记忆。

    瑞贝卡提醒过他,因为通感模拟机制非常完善,他在卡片里的体验会与现实别无二致;她建议他不要一次性进入太久,否则会分不清什么才是虚假的。里昂当然也知道,他看着那张卡片对自己澄清过无数次,那是二进制数据——即使它们是从克里斯的脑袋里抽取出来的。他说要它根本没有任何用处,那样的拉锯战他和瑞贝卡持续了大概两三轮。

    不过那位女教授最后问里昂,她说:你想再见一次克里斯吗?

    里昂愕然,接着感到怒不可遏。他刺眼的灯光下沉默了许久,可是依旧没有给出答案。瑞贝卡把半张脸在手掌里埋着,然后才抬起头来对他说,我也想。

    他执意不再去看桌上那张小卡片。她就把它重新推到他眼前。

    “可能整个项目都不符合伦理,至少现在不符合。但是我把它带出来给你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她说,“就像我们依旧能在BSAA的总部广播里听到他、在创始人照片墙上看到他一样。

    “只是另一种方式吧。”

    不,里昂别扭地想,那是狗屁另一种方式。只是因为他在人们眼里是那个雷德菲尔德。其实是哪个都无所谓,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记得他。

    于是他把目光重新放到那张卡片上:指甲盖大小,写着CR的记忆卡片;拿在手上毫无分量。然后他就把它带回了家,接着带上飞机,带到各地,接入他的那一段记忆。

    再站在雪地里的针叶林之间。

    里昂深吸了一口气,嗅到威士忌混合着松脂的气味,听见克里斯厚重的靴子踩断一根枯枝。他曾经无数次地把记忆斩断在此处,歇斯底里地退开,拔除卡片,逃向一旁;然后再无数次重新走回来。他看见那人在月光下的影子落下来,他背对他,沉默地低头看向明亮的手机屏幕。里昂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准备好。他也永远不会准备好穿一身黑色的正装站在人群里。没有什么事会大发慈悲地等待他。

    月末的涨潮时间比平日晚,八点钟的天色已经完全压暗,他从水里抬起头来,用手指把又黏又湿的刘海从眼前撩开。沙滩上几根零散分布的路灯只照亮了一部分水面,远处则是绵延不绝的、流动的深蓝色,上面零零散散洒着月亮的碎片。里昂潜下去,向着更深的地方拨开水流,暖乎乎的海接纳着他,把他推入平静的底层。

    他在自己的记忆里沉得越深,在克里斯的记忆里沉得也越深。从某一天起,里昂就已经对那段记忆里每时每刻即将发生的事情熟稔于心,他说不准他是在观看抑或是体验,他也不知道他说出的话究竟是自己所言还是他看着自己所言。但事情总会在轨道上行驶,无论反复品尝多少次同一部电影也无法改变结局。

    克里斯背对他按亮了手机屏幕。他在仔细核对情报内的建筑照片和定位系统给出的地图,然后很快就会开口,再等两秒——里昂数着自己的心跳次数——他就会说:

    快到了。

    “嗯哼。”里昂回答,“想不通他们多派点人过来是有多费劲。”

    里昂话出有因。按照BSAA常用的编制,一个最小的标准作战单位有六个人,包括队长;而他们两个甚至还不足一半。此外正常的单兵配置至少是一把主武器外带手枪作为副武器,而他们两个人也只带了两把手枪。但是此时此刻抛开那些行动规范上的问题不谈,迄今为止一切资源不足都不是主要的拦路虎。更别提他们是克里斯·雷德菲尔德和里昂·肯尼迪了。所以其实那句话的意思只是在发牢骚。

    克里斯听出来了。他会回过头看里昂,像一如既往那样为工作正名。

    附近只有我们在……他说。

    但里昂从没等过他的后半句。

    “在休假!”他知道自己翻了个白眼,“尽快搞定吧。比起凌晨在雪地里晃悠,我更愿意坐在炉火前喝热可可。”

    克里斯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然后低头检查自己的手枪弹夹,对里昂说注意安全。里昂看着他宽阔的后背和毛绒绒的帽子边,回想起十几分钟之前他们还穿着保暖睡衣,靠在滑雪小屋一楼的沙发里看电视。

    不过这的确是个难得的假期。

    自从他们住在一起开始就从没有过这样的假期:自由制定行程,用一张旅游签证落在瑞士,抬头就能看清雪山和天空的界线,在街道上想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里昂穿上一整套滑雪服,戴着雪镜抱着单板,克里斯抓着两块板跟在他后面问,你是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里昂耸耸肩,那意思是不记得了。然后克里斯又说,单板看起来很难掌握平衡。里昂回答:和骑摩托车差不多吧。不过事实证明滑雪是一项危险运动,具体表现为以克里斯的体重踩着双板栽到雪地里很容易爬不起来,而里昂天生灵活敏捷花样百出。他在雪道上把克里斯拖到一边,蹲下来给他重新调整雪鞋;掀起滑雪镜的时候看见他通红的鼻尖很衬那双眼睛。细小的雪粒挂在他的领口和胡子上,里昂帮他掸了掸,问:需不需要我换一双板倒滑带你?

    克里斯沉默。里昂就继续道:或者下去换掉这些笨重的玩意儿,看我怎么用雪打败你。

    结果那个人竟然真的接受了挑衅,他们在雪地里玩到几乎天黑。里昂把雪团成球塞进克里斯的大衣领口里,克里斯抓不着人,只能用更多的雪反击,直到两个人脸上和身上都沾着一片一片的白色痕迹。最后里昂不得不脱下手套整理结了冰茬的刘海,再把冻僵的手塞进克里斯温暖的外套口袋里。克里斯根本不冷,他像个时时刻刻功率开到最大的加热器,热得头顶能冒出白雾。他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来递给里昂,里面就剩一件紧身保暖衣。里昂接过来穿上的时候感觉像是在抱着他。

    后来他们又待了两天。一觉睡到中午再去吃点当地食物,在滑雪小屋的桑拿房或者博物馆和街道上消磨更多时间。直到BSAA欧洲总部打来的紧急电话把他们粗鲁地从沙发里拽了起来。

    里昂在从美国起飞之前就质问过克里斯为什么他们在休假期间还要随身携带武器,入境人员的武器需要报备和申请,他们的身份也需要层层核实,实在是麻烦得不像话。克里斯给出的回复是,以防万一。于是里昂怒气冲冲地从沙发上跳下去,把手枪从箱子里拿出来一个一个丢在桌子上,叹了口气说:这就是你说的“万一”?

    克里斯认真翻着刚收到的简报回答他,BSAA会用最快的速度给我们配备雪地摩托,但是支援人员仍在调度途中。

    所以我们还该死的单枪匹马,等他们到了事情早就结束了,里昂嘟囔。

    最好的情况是这样。克里斯回答,情报显示泄露的B.O.W.数量不多,但似乎是还在实验中的型号,数据库里既没有相关信息也没有图像。

    太棒了——他们甚至是在盲区里执行任务。

    里昂想过很多种原因来试图解释,这其中也包括这点。他们对这种生化武器不熟悉却还是像个冒失鬼一样出发了。几十年的经验足够他们应付未知吗?里昂不确定。或许只是幸运偶尔没有眷顾,或许这就是必然的结果。他必然在克里斯身后,他们走进月色里,走进那栋滑雪小屋。

    他必然在克里斯身后,他们走进月色里,走上山坡,走进那栋滑雪小屋。

    他必然在克里斯身后,他们走进月色里,走上山坡,走进那栋滑雪小屋。

    他必然在克里斯身后,他们走进月色里,走上山坡,走进那栋滑雪小屋。

    他必然在克里斯身后,他们走进月色里,走上山坡,再走进那栋滑雪小屋。无数次马不停蹄地走进那栋滑雪小屋。走近。

    然后里昂站住了。

    可是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站住,还能做出与这段记忆相悖的选择。他愕然地在原地盯着克里斯因为行走而轻微摇晃的肩膀,克里斯在光滑的雪地上留下一对孤独的脚印,两对,三对,五对。接着他在他眼前停下来。

    他转过身,问:“里昂?”

    里昂从海里上浮,还没来得及踩到沙地,猛涨的浪潮就已经把他重新推倒。他挣扎着摔向海面,鼻腔里和脸颊上尽是苦涩的水。但他不知道自己游到了多深的地方。他扑腾上来,仰起头咳嗽,在乱飞的水滴里张开嘴试图获取氧气,却还是触不到地面。他像一只纸做的小船,突然无法对抗海的淫威。

    克里斯的短发逆着月亮,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边。他没得到回应就继续问:“里昂,怎么了?”然后向着滑雪小屋的反方向走向他。克里斯看起来很迷惑。最终他在里昂面前停下来,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半晌他才说:“目标就在前面。“

    里昂当然知道。他感觉自己喉咙干涸,然后攥紧了手里的枪。

    “哪里不对吗,克里斯?”他问。

    “当然了,”克里斯掀起眉毛,“为什么突然停下?”

    他咬着嘴唇,一边想,这不是真的。然后他说:

    “我们应该等待BSAA的支援。“

    克里斯摇头:”没有征象表明我们无法独立处理目标。“

    里昂深吸一口气继续:“但我刚刚看到它了。高度至少三米、长五米的怪物。速度很快,擅长攀爬,超过两只可疑的形变触手用作武器。”

    ——触手极其锋利以至于轻易贯穿人体。他想,皮肤坚硬以至于子弹也只能造成微不足道的外伤。不是两把手枪能应付的。己方会瞬间全军覆没。

    克里斯沉默了。他用左手缓慢摩挲着右手的手套,垂头盯着自己的枪。然后他问:“你在哪里看到它?”

    “树林里。”

    “一只?”

    “一只。”

    “所以有生化武器已经从目标建筑逃逸了,而且不确定具体数量。”

    “我猜BSAA只是给了你一个地标。”里昂说,“它们不一定都在这栋滑雪小屋里面。”

    克里斯点了点头,把手收回天衣无缝的持枪姿势:“很好。如果发生正面交战你负责掩护我。”

    “我们没有正面交战的能力。”里昂提高音量。

    “拖延时间,但不能终止行动。五公里以外就有居住区。”

    “与此同时我们也不确定B.O.W.数量;低光环境只有手电照明,并且缺乏弹药。”他坚决地陈述,“克里斯,这是在送死。”

    “不能终止行动。”克里斯皱眉重复。

    “为什么?”

    “据你的描述,这是高度危险的B.O.W.,我们得撑到增援到达保证最低损失。”

    “最低损失。”里昂咬牙。

    “最小化可能的平民伤亡。”他解释,“已经没时间继续讨论了。”

    “克里斯。”里昂说,“还有的是时间。”

    还有的是该死的时间。可这些究竟是什么?现在他在干什么,面前的又是谁——是克里斯·雷德菲尔德吗?他正在记忆里经历一段从未发生的对话,像是刚刚编造出来的。

    但是克里斯的疑惑现在似乎有一小部分转换为了焦虑和担忧。他凑得更近,贴过来轻轻抓住里昂的肩膀,用手指蹭他的上臂,像是某种安抚。然后他说:“里昂,你还好吗?”

    不好。他想,糟透了。

    “我们会尽快搞定的。”克里斯说。

    里昂摇了摇头。

    “我们会被尽快搞定。”他说,“我和你,克里斯。”

    “你在说什么?”

    “我们会走进滑雪小屋里,从一层开始搜查。一层的构造是中央大厅和壁炉,加上两个侧面房间。”里昂回答,“我会在客厅再看到一只B.O.W.。但是光线太暗了,而且它的速度很快——”

    克里斯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指收紧了,一阵风雪吹得他的帽子上下翻飞。

    “不,里昂。你究竟在说什么……”

    “因此我无法确定它的去向,接着我们进入了其中一个房间里,常规搜查。我站在里面,听到你从我身后消失。”他执着地继续说,“我从没想明白过那是为什么。你被那怪物抓走了还是你独自一人追出去,我不知道。我叫你你始终不回答我。”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不会单独行动。”

    “我当然知道!”里昂靠近他半步,“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只能假定那时候你已经受伤了——你才躲不开它的触手?我竟然没有问。我怎么会没注意到?”

    克里斯莫名其妙地摇着头:“我不明白。”

    “该死的哪里不明白?”他大声说,“克里斯,五分钟之后我们就会走进那栋建筑里,十分钟之后怪物的触手会贯穿你的肚子。你从二楼摔下去,把茶几砸得粉碎,满地都是血。”

    “说清楚,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不仅仅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我已经看了无数次。”

    “不可能,”克里斯的声音干涩,“我们不可能预知未来。”

    “这不是预知未来,这是过去发生的事。克里斯……”里昂阖上眼皮,感到窒息。

    克里斯沉默了。他在快速思考,手指把枪柄捻的沙沙作响。最终他说:“我相信你。但是还能告诉我两件事吗?”

    里昂难过地看着他。

    “我不是在做梦,对吗?”

    里昂摇头。

    “你还活着吗?”

    里昂点头。

    “好。那我们走吧。”他转向滑雪小屋。

    里昂·肯尼迪觉得自己快淹死了。海底和天空一样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分不清自己究竟在下沉抑或上浮。没有呼吸的余地。他挥动手臂挣扎,海浪抽在他的脸颊,水波缠在他的脚踝上。

    他想,或许他就会这么死了。因为在夜晚不开放的区域违规逗留而意外淹死在海里,尸体第二天才会被这座小城的居民发现——又或许不会发现,或许他会随着洋流进入更深的地方,直到向南漂流二十公里,落在另一座城市的岸边。那时他已经高度腐烂,无法从外貌辨别年龄,身上没带任何身份信息,只能变成一具无名尸体。正好DSO也会扑个空。

    死因是溺水,死前很痛苦。口腔、胃部和肺里都灌满了细小的藻类和海洋浮游生物,指甲因为曾经努力抓住什么东西而剥落半个,露出紫红色的嫩肉。里昂想象着自己的脸:浮肿,因为泡水而发白,皮肤皱得像一滩呕吐物。

    他对此没什么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死得越惨越好,越痛越好,哪怕把血流干。但是里昂已经很久都感觉不到痛,哪怕他被自己的小刀划伤手,只有满手鲜红的时候他才能发现。哪怕他在瑞士的医院里苏醒的时候。

    进医院之前的事他什么都不记得,他躺在重症监护室里,视野里只有洁白的天花板。生命体征监护器有节律的蜂鸣声震得他颅腔共鸣。他一个猛子弹起来,用力拉扯起自己双手的束缚带,心率从65飙升到120,把夜班护士和医生全部惊醒。医务人员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成功挣脱了病床的束缚,正在拔掉自己的气管插管,单薄的住院服和洁白的床单被腹部和胸口裂开的伤染得殷红。

    两个护士和医生按不住他,就又来了两个;四个人把他压在床上,其中一个医生用德语说,推十毫克地西泮。

    里昂一边干呕着朝他大叫,雷德菲尔德在哪?!

    医生按着他,面不改色地继续说,再拿个皮切包来,他伤口的缝线崩开了。

    彼时他已经在医院里睡了两天。镇静剂很快迫使里昂重新进入睡眠,直到他能安静地缩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与身上插的管子和谐相处并且善待自己的伤口的时候,又过了两天。但时间失去了意义,那个问题于他也失去了意义。这些说德语的医生和护士们一点都回答不了他,而克里斯已经在回美国的路上。

    二十天之后里昂离开BSAA的医院,回到他们自己的滑雪小屋里。屋子里离开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两个人的行李箱在地板上大敞着,换下来的两套睡衣搭在沙发上,皱巴巴的床铺没有整理过,做爱之后的被子和枕头乱成一团。房东给里昂打电话说,我一直没联系到你们,小屋之前自动续租过,你们玩得还开心吗?

    里昂回答:谢谢,很开心。我们准备回去了。

    但是为什么我还活着?他想。海水已经填满他的鼻腔。

    为什么只剩下我还活着?    

    里昂冲过去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的手指深深陷进克里斯的羽绒服里,把布料死死抓成一团。克里斯就停下来,转过身平静地看向他。

    “你在说什么?”里昂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说,那我们走吧。”

    “去哪儿?”他伸手指着那栋废弃的小屋,“那里?”

    克里斯点点头,他把自己的左手搭在里昂的胳膊上摩挲。

    里昂几乎怒火中烧,他扯着他的衣领:“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吗?我们根本撑不到支援来,十分钟之后就会全军覆没。你会死。”

    “但你告诉我你不会。你还告诉我这是过去。“克里斯说,“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里昂愕然。他咬破自己的嘴唇尝到鲜甜的血味,令人窒息的剧痛从唇角向外蔓延;爬上他的脸颊,拽着他的头发,压碎他的脑袋。他开口,却一丁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克里斯又说:“我能和你并肩到最后一刻,里昂。这已经够了。”

    耳鸣声瞬间淹没里昂,然后他感觉自己被克里斯拽进了怀里。他的脸挨着克里斯的脖子,他终于回忆起那种灼热的温度,身体与彼此紧贴时相互传递的温度。在床上,在沙发上,在浴室里,在他们的过去。他抓着克里斯结实的后背,把重心靠着他。

    克里斯没拿着枪的那只手放在他的后脑勺上,抚弄他冰凉的头发。里昂听见他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里昂也说,我爱你,克里斯。但是然后呢?他徒劳地收拾着破碎的句子和已经藏不住的哽咽,他把脸埋进他的肩膀,陷入无尽的黑暗。

    然后我们要走了。克里斯平静地回答。

    里昂·肯尼迪躺在潮湿的沙滩上,感到自己像一堆破损的残骸。他的刘海浸透了,贴着头皮,贴着脸颊,发尾沾着一块一块灰黄色的沙子。温和的浪潮缓缓上涨,吞吃着他的双脚和小腿,水花爬到大腿根又从皮肤表面滑落,隐没在沙地里。

    月光接纳着他和他的影子。里昂又冷又热,黏糊糊的皮肤被水紧紧缝在地面上。他有气无力地咳嗽几声,差点就吐出来。喉咙里泛着苦涩的味道。

    他麻木地想,他甚至已经放弃了呼吸。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这一回又活下来了。




-3-


    里昂·肯尼迪推开房门。室内漆黑,一片死寂。他俯身把掉落地板的纸片捡起来,在墙上精准地摸到了电灯开关。

    房间蓦地亮如白昼,于是他和沙发上的人四目相对。雪莉·柏金孤零零地在那儿坐着,两只手相扣,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两秒钟后里昂挪开了视线,把钥匙和纸片放在柜子,抱着怀里的纸袋走向餐桌。

    他能感到雪莉平静的视线盯着他的动作,直到他在椅子里坐下来,拿出一罐滴着冷凝水的啤酒,咔哒一声扯开了拉环,细小的气泡开始汩汩上涌。

    “嘿,里昂。”她说。

    “雪莉。”里昂回答,“你终于出现了。”

    然后里昂拿出另一罐啤酒,向着她的方向推过去。雪莉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抱歉这里只有酒,也没什么东西能让我履行待客之道。想吃什么的话只能和我一起出去买了。”他说,“坐吧。”

    “抱歉闯进你的房子。”她说。

    “没关系,DSO的命令特工无法违抗。”里昂继续,“杰克不在,独自行动也会遇到很多意外。”

    雪莉没说话。她走向里昂,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把那罐啤酒攥在手里。

    “里昂,DSO找了你十二个月。”

    “如果他们早派你来的话只需要三个月。”里昂朝她眨眨眼睛。

    “你的失踪事件优先等级又提升了。再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冻结你的银行账户,给你扣上叛国的帽子,再把你变成头号通缉犯——只为了逼你现身。”雪莉说,“DSO不会一直放任这么大一个安全漏洞不管。”

    里昂叹了口气:“我是安全漏洞。”

    “他们觉得你是,别忘了在DSO你的权限相当高。你身上带着跟白宫有关的秘密,一声不吭地离开不是个好的选择。”

    “但我不需要钱也不需要名声。你是过来把我带回美国的吗?”他问。

    雪莉点头。

    “我已经不再做那些事了。”里昂继续说,“早就过去了。”

    “政府特工不可能反抗雇主……”她说。

    “所以我才走了。得感谢以往他们教我的那些东西我才能十二个月不被发现。如果来的不是你,雪莉,”他耸耸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我。”

    “但是意义何在,里昂?在小城里躲着每天喝酒吗?即使克里斯也不会想看到这些。”

    “老天啊他当然不想看到,但我们现在要讨论他的喜好吗?他又不在这儿,他也永远不会在这儿。”

    雪莉的眼角垂落下来,显然她意识到自己刚刚挑起了不合适的话题。但里昂只是平静地盯着她。半晌她才重新开口:你需要帮助,没有人能独自走过这道坎,哪怕是你,或者是他。

    是的,他或许需要帮助,他说,哪怕酗酒或者吃药他也会想方设法让自己能够继续下去,直到一切迎来终结。因为他是克里斯。但我不是克里斯。我不会在我的生活里继续寻找意义、动力或者存在,因为它们早已经留在过去,留在那些死人身上;直到有一天——直到现在。

    里昂笑了一声。

    克里斯·雷德菲尔德也成为他们的一员了。

    “但死亡始终不是一个选择。”他继续说,然后喝了一口啤酒,“我只能问自己为什么剩下我还活着?我的肝被切掉了一半,胃也被切掉了一半,肚子上有一个五十厘米的伤口,我感觉不到左手的三根手指,两条小腿里有四根钉子,这些伤早就不会痛了,可是为什么我还活着?雪莉,你会想到这些吗:为什么你还活着?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太幸运还是太不幸运;太幸运以至于每次逃过一劫,太不幸运以至于不得不继续看着人们从我身边离开。有一天我也会看着你离开,雪莉。要么就是中头奖,你看着我离开。

    “不过你会告诉我这是无可避免的,谢谢你愿意安慰我。不用说谁需要谁的问题,我们也都没有立场评价彼此的事,但我还能从剩下的选择里挑一个。我选择坐在这里一边喝酒一边看海,像个不成熟的大人一样任性地钻牛角尖。我不缺钱,告诉DSO随便冻结我的账户,把我变成通缉犯,都可以。也许有一天我会因为想去美国政府最高级别秘密监狱里看看而自首。”

    里昂把罐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但是其他事情我决定先不做了。去越南的工厂还是去瑞士的雪山,当个生化武器清洁工,抓一个研究员还是找一伙恐怖分子;都不做了。如果我的生活无法容忍被我晾在一旁的话,告诉它给我电话留言吧。”

    雪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久的沉默之后她叹了一口气,咔地一声打开啤酒。

    “谢谢你的酒,里昂。”

    “不用客气。”

    “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她问。

    “三个月,六个月,十二个月。谁在乎?我们总会再见面的。”

    她抿了抿嘴唇。

    “但我不明白。”她说得有些如履薄冰,“我不明白,如果只是坐在这里,找不到新的东西、抛下过去,你会因此觉得开心吗?”

    “我不知道开心是什么,雪莉。”里昂笑着说,“只有思考或不思考;生活的时候不思考,思考的时候不会生活,这些垃圾话之类的。那你开心吗?”

    “终于见到你的时候。”

    “是的,雪莉。我也是。”他撑着下巴看她,“谢谢你。不过其他的事情不会。说实话我也有点痛觉缺失,或许是伤到一些神经的缘故。但这件事不太重要,再难过都得继续下去,即使开心也不会持续多久。”

    “大多数时候的常态,不是吗?”

    ”正是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雪莉看起来有点为难。她清了两次嗓子,然后开始往嘴里灌啤酒。她也不经常喝这东西,麦芽发酵之后的香味和苦味呛得她直咳嗽,接着她一边用手指擦着自己的眼角一边从餐桌上抽了一张纸。里昂又给自己开了一罐,再开一罐递过去。雪莉喝完就抓起第二罐。

    ”我会想到。“

    ”什么,雪莉?“

    ”刚刚你说的。我会想到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或者说我很难死掉。“她拉开啤酒罐拉环,”这是个祝福,因此也是诅咒。如果我是你我也会有相同的想法,我知道你在瑞士的医院里独自醒来……”

    里昂只是认真地看着她。

    ”但我无法想象那种痛苦。“

    ”它们已经过去了。“

    ”是的,“雪莉叹了口气,”是的。一去不返。“

    半晌,她又问:“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做这些吗?”

    “清扫生化恐怖主义?”

    “对。”

    “因为一些以后不会再提及的目的,”里昂撇撇嘴,“我们已经不是什么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了。”年轻人还无需付出这些无尽的代价,他想。

    “里昂,我们今日救下的人也可能变成明日的罪魁祸首,这些又怎么办呢?”

    ”我不清楚,雪莉。或许不能因噎废食,又或许这些是个死循环。“

    “可能只有死循环才能让事情一直继续下去。”

    沉默重新占据主导,桌子前面的两个人开始一言不发地相对饮酒。里昂起身去厨房切了一些火腿和青橄榄端回来,给两个新的玻璃杯里倒威士忌。雪莉的脸颊红红的,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前两天我见了克莱尔。”

    “她还好吗?”

    “她在建学校和医院。”

    “一如既往。”

    “她还说如果我见到你的话务必给你两巴掌。”

    “哈哈。”里昂说。

    “我不会给你两巴掌的,里昂。那很痛,也没必要。克莱尔是个直白的人,她会告诉你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她不想看见这样。”

    “她和克里斯一个样。另外,我可以替你来扇那两巴掌。”

    “千万别!”雪莉猛地拽住他的胳膊,“别开玩笑了。”

    “但如果她真的想,不如亲自来找我吧。”里昂轻轻拍了拍雪莉的手腕,“招待菜单不会变:啤酒,威士忌和青橄榄,让克莱尔准备好跟我喝一整晚。”

    “她会的。”

    “当然了,雪莉。那人比谁都能喝,她自己准备的潘趣酒都是自己喝光的。”

    雪莉笑了。

    “拜托,这话你要对她亲口说。”

    里昂耸耸肩,拿起一块青橄榄,往上面放了半片火腿。雪莉被纯威士忌辣的流眼泪,里昂没在酒里加冰。好不容易她才把饮料都喝了,然后她又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

    “DSO不知道你在这儿,”她说,“应该也不会知道了。你可以放心地继续住下去。”

    “好啊。但是下次来找我的时候不要再用女儿的身份跟当地警察交换情报了——我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雪莉掀起眉梢点点头,里昂差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嘿,你可是喝了我的酒。”

    “所以我说的都是真话。”她眨眨眼睛。

    里昂不可思议地摇摇头。雪莉站在那里整理了一会儿自己的外套,然后是领口;期间里昂一直在沉默地小口啜饮。最后她深深吸气,又斟酌了很久才说:

    “里昂,我本来期待你会回来。”

    “期待落空是常事。”他说。

    “或许这是一种更好的结果。”

    “其实没什么好不好的,”里昂垂眼盯着餐桌,“你愿意把它描述为懦夫行为也可以。毕竟我在畏惧很多事。我怕我再也记不起我为什么而继续,我也怕我最后站在克里斯面前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而站在那儿。”

    “因为你想他。”雪莉说。

    “是啊,”里昂舔舔嘴唇,“是啊……该死的。”

    “再多休息一会儿吧,里昂。”    

    他没说话,只是点头。直到两个杯子里的酒都空了。于是里昂也站起来,把她送到房子门口,雪莉就拥抱他,在他脸颊上吻了吻。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逐渐走向海浪声里,才终于关上门回到餐桌前面,然后里昂逐一整理桌上的餐具和空酒杯,去厨房把它们放进洗碗机,再盯着水槽里的水一点一点漏下去。

    夜又深了。




-4- 


    今天的街道似乎和平日不同。但他看着摇曳的无花果树又说不上具体哪里奇怪,只是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本来里昂的房子周围就是一块空荡荡的居民区,如果中午出门还能遇到三两行人,可是今天却一个也没有。他抬手看了看腕表,然后走进车库里发动摩托车。

    约莫两周之前,里昂给瑞贝卡·钱伯斯打了一通视频电话。电话打出去他才意识到彼时芝加哥正值凌晨两点,他本来没指望办公室真的有人接,结果铃响三声对面的摄像头画面就传回来了。里昂说,早安。瑞贝卡说,嘿,里昂。然后里昂摸了摸下巴问:你真能加班啊?

    瑞贝卡对工作的执着几乎和克里斯差不多,或者说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要命,让里昂不禁好奇当年的S.T.A.R.S.小队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工作气氛。瑞贝卡端着一杯茶或咖啡,靠进椅子里长舒一口气,用手调整了一下电脑摄像头,回答他:“工作才刚开始呢。”

    里昂耸耸肩说,好吧。然后瑞贝卡问他是不是克里斯的记忆卡片出了什么问题。钱伯斯教授的直觉很准,里昂打电话的目的确如此,但并不是它有差错。自从那天起,里昂又把自己接入过很多次,他本以为那次只是个意外发生的幻觉,记忆从来都只能浏览,但无法改变,他更不可能跟那个克里斯说话……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他在他们的共同记忆里漫游了很多次,每次他都可以做出不一样的选择,给出不同的反应,说从未说过的话。记忆里的克里斯变得不再是记忆里的那样。他和他创造了一段全新的经历。

    唯独有一件事不同。无论里昂尝试多少次,他们永远都会走向那栋滑雪小屋。他大可以把自己断连立即退出,可是他依旧拿着记忆里那把手枪站在克里斯身后,和他一起朝着那只巨型怪物扣下扳机;再目睹他在自己眼前被捅穿身体,无数次死去,却始终无能为力。

    直到现在为止他依旧能记起当时的触感。他隔着手套摸到克里斯的肚子上汩汩涌出的血,温暖湿润,沾在皮革上,淌在地板上。他没想到结束,只是在想克里斯很痛。在里昂离开他之前,克里斯仅仅对他说:我会掩护你,去杀了它。整个过程快得像梦一样,一闪就过去了,而里昂也没想到和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能尽快搞定。

    里昂被那只B.O.W.的触手甩了很远,几乎横跨整个一楼大厅,他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到小屋的实木墙壁,灰尘和老旧破损的木头片一起落在他身上。视野模糊不清,暗红色的血占据他的眼球,把手电筒惨白的亮光一点一点吞吃掉。但他能看到克里斯还在那里,半靠着那张被压碎的茶几,身上盖着里昂给他留下的风衣外套。

    他开口喊他,却发不出声音。里昂就翻身趴在地板上想把自己撑起来,但是他刚刚直起腰就又摔倒,再重复几次都是如此,连半米都前进不了。克里斯还离他很遥远。他的膝盖撞在地板上磕得青紫,把嘴里一股一股涌上来的血沫吐掉,接着尝试。

    他唯一不记得痛。在完全昏过去之前,里昂朝着克里斯足足挪动了快十米,浓烈的血迹拖在他身后。克里斯可能早就失去了意识,他看不清他的脸。他只能看清克里斯还是一直保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子弹已经打空的手枪在他的右手,里昂的风衣外套在他的左手。但他最终再也没能靠得更近,他们中间永远相隔那一小段距离。

    于是里昂问瑞贝卡,你们用克里斯的记忆做了一个克里斯吗?

    瑞贝卡回答,不——记忆就是记忆,像一切信息的永久储存形式一样,只读,不可编辑。

    里昂又说,不。是我的预感没有错,你们的确造了一个二进制B.O.W.。瑞贝卡,你自己有没有试过接入进去?

    她点点头表示肯定。

    再试一次,他说,如果你还有拷贝在手上的话最好尽快再试一次。接入和他的共同记忆,然后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改变事情的轨迹。那里面不是什么一成不变的文档和数据。

    里昂顿了一下,试图斟酌说辞。

    “那几乎是个活着的克里斯·雷德菲尔德。”

    瑞贝卡透过电脑摄像头和网络紧紧盯着里昂,刚才的不解突然在某个时刻隐去了。她舔了舔嘴唇,拿起手旁的马克杯,把自己的半张脸遮住。里昂耐心地等着。

    “我没有多余的拷贝了,”瑞贝卡说,“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因为他会做出不同的反应,就像你和我,就像我们现在正打电话谈论克里斯的记忆拷贝,”他说,“但如果我刚刚选择不和你说这些而是别的,这件事情就会向另一个方向发展,过程和结果都会不同。那份记忆拷贝也是如此,它不仅仅可以允许你回顾以前发生过的事情,还能让你‘改变’过去……” 

    里昂的声音降低下来,继续说:“除了最后的任务。”

    “’改变’指什么?”她说,“每一段记忆的长度都是固定的,它也无法容许你创造出更多。”

    “不是固定的。我本来以为是这样,但是它们可以提前终止也可以适度延长。我们回忆某事时也不会使用固定的长度。”里昂说,“瑞贝卡,我是不是当成这个项目的测试员了?”

    “绝非如此。”

    “所以——”他挑起眉毛,“是时候再跟我说点真话了吧。这究竟是什么项目?”

    瑞贝卡抿抿嘴唇。她犹豫了几秒钟,最终还是决定开口。

    “记忆储存。”她说,“原本BSAA试验这项技术用于实现可消耗的克隆士兵,因为2021年的米兰达事件而被叫停了。后来你们在瑞士发生了任务意外,一部分项目被重启用以留存克里斯·雷德菲尔德的记忆,但他们没有用他来制造任何生化武器。我确信这点。”

    “那又怎么解释里面的克里斯?”

    “在项目重启之后,原本的研究目的发生了改变。”瑞贝卡叹了口气,“虽然只是我刚才的猜测……但是你听过辅助决策系统吗?”

    里昂低沉的摩托车引擎声横贯了一整个空荡荡的街道。今天是一次大购物,清单上除了威士忌还有大量的主食、肉类和牛奶,他可不想抱着沉甸甸的纸袋子步行回家。他沿着海岸和码头行驶的时候,发现几艘熟悉的游艇今天全部离开了泊位,不知向哪里出航去了。他在防波堤附近停下来看,深色礁石上空空如也。

    海风把他的刘海吹起来,他就伸手调整耳朵上挂着的耳机,然后举起面包等待海鸥。雪白的大鸟一只接着一只飞下来叼走他手里的食物,里昂站在那儿,疑惑地发觉经过身旁的行人都各自匆匆,像是在赶着去哪里。他记得今天明明是个周末呢。

    鉴于摩托车油表指针已经快掉到刻度零,他没有直接去平日常去的那家商店,而是先去了加油站。站里停着两辆小轿车,可是没有一名工作人员出来迎接他。里昂以为或许今天适合自助服务,直到他把摩托车加满油才注意到其中一辆轿车的加油枪没有跳枪,漫溢出来的汽油正在从油箱口往外冒,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这倒是有点自助过头了。

    嘿!里昂大喊了一声,那辆车的油枪在漏油!

    没人搭理他。他只好把自己的油箱关上,立马向那辆车冲过去。

    嘿——他抓起油枪关掉阀门,然后插回卡槽里,又喊了一声:驾驶员,你的车。

    不过小轿车里空无一人。里昂敲敲窗户,又绕着它转了一圈,再拽车门。门没有锁,但汽车钥匙没在,估计是被主人带走了。可是哪门子车主会放着汽车加油自己却消失不见的?里昂盯着满地刺鼻的汽油看了一会儿,然后向加油站的便利店走过去。

    走进自动玻璃门的时候他发觉收银台前面没有店员,低头便看到洁白的地板上有一小截显眼的拖拽过的血迹,鲜红色亮晶晶的,尚未干透。

    “辅助决策?”里昂说,“是说现在有些特工和士兵会使用的自动战情分析系统吗?——你把只需要把它塞进耳朵里然后听着电脑给你行动方案,连思考都省了。”

    “不完全是。它充其量只能给你提建议,不能替你决定。但是这个系统基于最大化利益的算法——比如说优先珍视存活率或者优先完成任务——都是有缺陷的。”

    “翻译:不如人做决定。”

    “部分正确。”瑞贝卡说,“所以他们希望能把人类机动性和算法结合:通过数据库分析决策人的决策模式。”

    里昂发出了一个气音。

    “你是在说数据库里储存了他们以往的任务记忆。”

    她点点头:“对于实时记录仪不可用的任务,就提取记忆;对于记忆不可用的,就只能用任务报告。”

    “这是多大规模的数据库……”

    “相当大。”瑞贝卡耸耸肩,“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因为记忆的可靠程度肯定不及记录仪。”

    “克里斯被纳入了分析目标里,他才会有这么一张记忆卡。这个项目现在究竟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鉴于辅助决策系统的最初版本早已上线使用,可能现在的改良版本也在测试阶段了。”

    “所以这里面的克里斯,”里昂把卡片拿在手里,“这里面对我做出反应的克里斯——是计算机通过分析他的行为模式而模拟出来的一个克里斯。”

    “他的人格被模拟出来了,是的。”

    “真他妈的太扯淡了……”

    瑞贝卡看着他,然后里昂抓起杯子给自己灌了两口威士忌。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掌。

    “里昂,其实系统本身绝不会通过单独某个个体的模式来给出决策意见,它都是实时计算、整合和筛选的。”她停顿了一下,“但是……通过你的描述可以明确里面已经拥有一个完整的人格模拟,我在想,或许这又是一种用于教学的技术?”

    里昂摇了摇头:“我不理解。”

    “这么说或许有点过分,”瑞贝卡叹气,“但是克里斯不能永远带领新的士兵。我们会生老病死,可是计算机不会。”

    “的确是这样。”他说。

    “新人接入里面,由计算机生成的带队领导进行教学和战情全真模拟。即使受伤也不会造成实质性伤害。”

    “嗯哼。克里斯·雷德菲尔德可以一次性培养超量的士兵。他对BSAA的战术价值无法估量。”

    “里昂。”

    “我的意思是,”他把脸埋进手掌里,“让他休息吧,老天啊。”

    “他已经休息了。”瑞贝卡回答,“本质上那里面并不是克里斯。”

    里昂习惯性地去后腰摸枪。摸到空空如也的腰带他才猛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随身携带任何武器,就连最基础的小刀也早就从上面卸除。身上除了摩托车钥匙和手机以外没有任何东西防身,他就弯腰抓起便利店的灭火器从货架之间钻进去,沿着拖拽血迹向里面走。

    货架延伸的终点是饮料柜,柜门半敞开着,几瓶矿泉水掉在地上,冰箱里的冷气正在往外冒。他走过去关上门,重新检查两侧的货架;通道里依旧空无一人。里昂咬咬牙,把手里的灭火器攥紧。

    地板上的血迹在某个位置变淡了,剩下半截断断续续的猩红色消失在便利店仓库里,仓库门上还插着没拔下来的钥匙。里昂伸手拔掉它,把里面的锁扣拨开,让它卡住门框以免自动关上。

    仓库的灯光很暗。里面常年低温,用于储存半成品食物以及从后方给饮料柜补货。里昂打开手机手电筒粗略扫过,最深的地方依旧模糊,漆黑一团。

    ——有人需要帮助吗?他低声说,我在外面看到血迹。

    从刚才开始这里就寂静无声。

    有人受伤吗?里昂又问了一次。依旧没有回应。

    他举着手机向视野盲区深入,冷库的温度冻得他指尖冰凉。然后他看见存放啤酒和可乐的角落里某个会动的影子一闪而过,他迅速转身把手电筒灯光追上天花板,惨白的光斑中间赫然出现了一只舔食者。

    他妈的,里昂用气声说,他妈的。看来这儿真的需要消防员啊。

    “本质上那里面并不是克里斯,只是计算机对他的人格模拟。说是假冒的也好,一串程序也好。”瑞贝卡摇了摇头,“抱歉里昂,我真的以为他们不会用这些记忆做进一步研究。我……”

    “我也觉得很抱歉,瑞贝卡。”他笑了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他——就像他,他说的话,做出的决定,他妈的雷德菲尔德。他和他一模一样,就连自作主张不听人说话这点都一模一样。”

    瑞贝卡也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容。

    “能模拟到这个地步也不奇怪。毕竟我们做的决定就是我们自己本身,如果有大量过去的经验,那么行为就是可预测的。”她说。

    “换句话说未来也可以预测。”里昂回答。不论多少次他们都会走向那栋滑雪小屋。

    “但是它再怎么强大最终也只能作为参考,这是有原因的。”瑞贝卡继续说,“我们始终都能凭借意志做出选择。”

    “但如果目的和意志是一致的,预测的未来就会变成既定的未来。”里昂说。

    “的确如此。”

    他深吸了一口气:“瑞贝卡,我接入了无数次瑞士的行动,我们每次都会在那栋目标建筑里全军覆没……

    “即使克里斯——模拟的克里斯——知道自己会死在那里,他也不会听一句劝阻。”

    “克里斯知道自己的使命,就像你也知道自己的。”她说,“竭尽全力然后毫不畏惧地迎接死亡,你们都是如此。”

    “但我畏惧失去他。”里昂说。

    “他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半晌,他闭上眼睛用手指捏着酸痛的鼻梁。瑞贝卡在摄像头前挪开了视线。过了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口:

    “里昂,如果你想的话,那张记忆卡片——

    “这超出了我的研究领域,但是我的助手可以把它变成一个独立的决策系统。你不需要再接入他的某段记忆,他的模拟人格也可以对任何实时发生的事情做出反应。如果你把它上传至服务器,它就能通过联网而变得更强大……”

    “然后我就能把克里斯塞进耳朵里随时随地跟他聊天,是吗?”里昂半开玩笑地,“他就真的变成二进制B.O.W.了。我说的所有话都成真了。”

    但瑞贝卡没有笑。她掀起眉梢,一言不发。里昂盯着她看,直到笑容僵硬在脸上,变得缺水干枯。

    “……等等,瑞贝卡。你是认真的吗?”

    舔食者在天花板上,在里昂的攻击范围之外。他只好咬了咬牙,低头按开手机闹钟。刺耳的蜂鸣声立即惊动那只怪物,他把手机丢向一旁,侧身下滑,闪开它挥舞过来的利爪。手电筒的灯光恰好能把舔食者的身体照亮一半,里昂照着它的头颅高高地举起灭火器。

    砸过去的第一下,舔食者的脑浆就飞溅到了他脸上。里昂没有犹豫,反手再次挥落。坚硬的金属罐底部把怪物裸露的大脑撞得稀碎,它胡乱挣扎时候乱挥的爪子差点扫过里昂的脸颊,他就用鞋底踩着它的两条健壮的胳膊,跨了一步骑上去,继续砸下第三次,第五次,第七次。

    舔食者像一块刚刚割下来的牛肉,表面泛着新鲜的红色,血水从肌肉纤维之间缓慢渗漏出来,地板上皆是腥臭的体液。里昂·肯尼迪的脸颊和垂落的流海挂着它黏糊糊的血,一块鲜艳的花斑。

    手机落在地板上,手电筒的光束被灭火器下砸的力道震得发颤,影子勾勒出里昂的侧身,铁罐的底部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凹陷。舔食者的脑袋早已从它的肉体上消失不见。

    片刻,里昂轻喘着从地上起身,弯腰捡起手机,借着光低头查看灭火器的状态。尚且还能用几次。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噪音。

    里昂猛地转身向后退开半步,举起手电筒,准备随时挥下灭火器。这次光晕里出现的是一张人脸,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他在其中分辨出了那家商店的店主——说着英语和法语方言,卖给他六个月的酒的商店店主。他用恐惧的声音对他说,肯尼迪先生,是你。

    他妈的该死。里昂在心里骂了一句。他看见有人身上正在流血。幸存者是两名男性和一名女性,都是成年人。

    发生什么事?他指着舔食者,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还有几只?

    店主回答他,他没看见具体几个,但是室内好像就这一只。这些怪物是从加油站某处突然冒出来的,他刚才正在加油,也就是十分钟之前的事情。便利店门口也有怪物守着,他们只能躲在仓库的角落里不敢出声。

    有一位车主已经停止呼吸了……他补充,就在那边,小办公室里。警察在电话里说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里昂摇摇头:这时候不能依赖他们。这里还有没有别的武器?手枪?小刀?棒球棍?

    三个人里最瘦小的女性也摇了摇头:这是一家便利店,先生。

    里昂看着手上的灭火器说,好吧。

    “好吧。”他把手电筒的灯光调低,“有没有医生?伤员的情况怎么样?”

    “没有流太多血,我为他进行了简单包扎……”店主回答。

    里昂点点头。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的舔食者尸体,然后转过身来。

    “我需要你们安静地在这里等着。一点声音都别出,就像刚才一样。”他一字一顿地解释,然后把灭火器递给店主,“必要的时候用这个。

    我现在出去查看情况——待会一定要看清楚回来的是不是我。如果有任何不对劲,出手绝不要犹豫。”

    店主张开了嘴,但是里昂没给他提问的机会。

    “请相信我。”他说,“我会回来找你们。”

    店主摇摇头,依旧开口:“你是警察吗,肯尼迪先生?”

    里昂几乎忍俊不禁,不过眼下也没时间再开什么玩笑了。他就只能耸耸肩。

    “不是,当然不是。”里昂回答,“充其量是个来休假的游客罢了,只不过对这些事情有点经验……”

    他把手机攥在手里,深深地吸一口气。

    “现在请照我说的做,”他继续说,“去藏好。”

    然后里昂离开了这个冷得离谱的小仓库,掏出口袋里的摩托车钥匙和仓库钥匙。如果有足够大的冲击力道,握在手里尚且能用,不过使用不了太多次。他想,便利店里有酒和打火机,把外套裁开他就能做几个燃烧瓶。除此之外便利店里用不上什么。但外面的车还能开——他们能把它当作代步工具。

    他走到便利店里,伏低身体隔着玻璃门向外看。不幸的是加油桩上正趴着一只,刚刚加油的时候它还没在那儿。除此之外摩托车附近还有一只。若是有刀在身上他还能冒险一试,可是现在的情况他一个人绝对无法对付两个。

    想用交通工具就免不了穿越那片区域,里昂不可能带着他们冒险,他也不知道城市的危机究竟蔓延到什么程度,如果除了舔食者外面还有更多生化武器,他就会把所有人置身于危险境地。

    他把玻璃门先锁上,从侧窗里翻出去,轻盈地落在户外。然后里昂沿着墙根向后挪,发觉整个加油站后面不远处是个商务办公楼,但看不清楚楼里的具体情况。他深吸一口气绕回建筑前面,看到加油桩上又多了一只舔食者。

    真他妈的该死,这么多是哪儿冒出来的?里昂几乎骂出声。究竟又是哪个天杀的在这种小城市里测试生化武器?

    他侧身瞥一眼便利店的玻璃门,后者尚且完好无损。里面的人应该还安全。

    里昂感到自己的汗正从额角和后背向下滑。他得带着这些平民安全离开,但现在他们几乎是笼中困兽,救人简直天方夜谭。

    他抬手撩开落在眼前的刘海,然后摸到了自己的耳机。他的手指犹豫地停留在上面。

    好吧。里昂想。好吧……他的耳机,这个该死的,再普通不过的耳机。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亮开关。上面一盏小小的蓝色亮灯开始有节奏地闪烁。

    “好吧。”他低声说,“呃……好吧。克里斯。

    “——克里斯,你在吗?”

    仿佛几百年那样的漫长沉默。

    他该怎么办呢,里昂想,我又该怎么办呢。在逝者身上寻找继续下去的勇气和意义,还是等待这风波再次过去,寻找新的小城?可是眼下最重要只是这几个普通的市民而已。即使手上只有两把该死的钥匙、临时灌出来的燃烧瓶和一个灭火器。

    里昂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此时此刻经历着超越某人一生时间的一秒,两秒,然后是五秒。十秒。然后耳机里终于传来了回应。

    “一直都在,里昂。”

    里昂屏住了呼吸。

    “加油站有三只舔食者,分别在你的十二点钟和十点钟方向。后面的商务办公楼已经被生化武器占领,当地警方还在三公里以外向此地赶来,被半路歼灭的几率百分之六十以上。”它说,“保持警惕,里昂。情况并不乐观,但我会替你注意身后。那么接下来……

    “你想怎么做呢?”


-FIN-


请欣赏画师DING @DING 为文末的配图及漫画设定图,推特: @PoupeeCh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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