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T

ao3: Ninawan

谁也不是,谁也不当

#极乐迪斯科#让金哈#愚人船#

*让金哈多边关系,攻受成分复杂,不是三角恋。





    “维克玛警官,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

    他盯着那支圆珠笔。纤细的笔杆在几根人类的手指指尖上稳定地翻转,几乎让人看花了眼。笔尖被按出来,塑料外壳里探出一小截金属,一滴蓝黑色油墨积在边缘。

    “你的想法,是的。”

    “关于什么?”

    “什么都可以。不如从同事说起吧。”

    “哪个同事?”

    “金·曷城警督。”

    圆珠笔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跟着它。笔尖很轻缓地落在纸张上,划出几段短线,然后啪嗒一声点出一个圆圆的点。如果速度足够快,他想,它可以划破纸张,也可以戳开加厚胶带。但它现在只能用来记录日期、问题和个人意见。

    “他是个好警探。”

    “众所周知,是的。还有吗?”

    “……”

    “还有吗,维克玛警探?”

    “我需要水。”

    “我会很快帮你倒一杯。你想再多告诉我一点曷城警督的事情吗?”  

    “水。”维克玛说。他看向别处,看着远处的饮水机,之后进入沉默。两秒钟后他听见对面不厌其烦地站起身来放下记录板,把圆珠笔收进口袋,接着走向饮用水。

    记录板上没有金属夹、曲别针和订书钉,它只由一块软木和数张报告纸构成,像41分局做案情简报用的毛毡板。尸体照片、现场验尸报告和加姆洛克区域地图会被大头钉钉在上面,像无路可逃的昆虫标本。

    一个纸杯从天而降,落在他的手边。维克玛接过来,把嘴唇和鼻子尖都埋进去。他嗅到饮水机那一股清甜的味道,和41分局水龙头里面流出来的水大相径庭;里面几乎只有一个杯底,连一半都不到。

    “太少了。”维克玛接过它一饮而尽,“你不想一遍又一遍帮我倒水。请放多一点。”

    “最多半杯。”

    “我不会在里面呛死自己。”他抬起眼睛来看着对方。

    “这是规定,维克玛警官。”

    “我保证不会在里面呛死自己。”他僵硬地抬了抬唇角,“你希望我回答的时候不被打断,对吗?”

    那双灰色的人类眼眸也垂下来看着他。不过很快它们就飘开了,重新飘到饮水机旁边,又带回来一杯八分满的水。维克玛用两只手捧着它,安置在两个膝盖中间。灰色双眼重新飘到他对面,拿起记录板,抽出口袋里的圆珠笔。

    “好了。现在关于曷城警督,你还想说什么吗?”

    “他从57分局来。”

    “正确。”

    “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杀人犯。”

    “除此以外呢?”

    “杀人犯一起工作,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谁不是杀人犯,维克玛警官?”

    “你是吗?”

    圆珠笔一刻不停地在纸张上沙沙作响。他看着那那双手,手背的皮肤白皙光滑,连一个烟头烫疤都没有。

    “是的。我每时每刻都在杀死过去的自己。”

    “这样你就好融入他们?”

    “我需要落地。找到根基。生长。”

    “我不明白。你说你一直在杀死自己。”

    “生长亦是死亡,如果我能找到平衡点的话。”

    “我不能。”

    他轻轻捏着纸杯,水面的细纹里有他破碎的倒影。圆珠笔又开始转动,它以食指指节为轴,在眨眼之间一次性转两圈,但绝不会掉下来。维克玛数着它的节奏,在他不开口说话的时候,笔转得更快一些。

    “在曷城警督旁边时候是什么感觉,维克玛警官?”

    “在他旁边指工作还是别的?”

    “都可以。”

    “曷城是个靠谱的警探,帮你做好一切事情。是他的,不是他的,他都会提供帮助。”

    “比如说呢?”

    “工作报告。”

    “还有吗?”

    “我想不起来了。现场调查吧。”

    “41分局的工作很繁重,对吗?”

    “你可以想象。”

    “即使如此曷城警督也乐意伸出援手。”

    “他是那样的人。他会为你哀悼,还会给你留下一点尊严。”

    “尊严是什么?”

    “……”

    “于你来说,维克玛警官……”

    让·维克玛把手上的纸杯抛了出去。他抬起头的时候看见里面四散而出的透明水花,在白炽灯下它们像洗衣机里的白色气泡,层层叠叠地往上翻涌。记录软板和纸张第一时间被回收了,那双手紧紧抓着它们,努力贴到胸前。水滴还在侵蚀空气,一些已经撞上板面,另一些噼里啪啦地落向桌子。对方的目光里没有丝毫慌乱和惊诧,一切反应都是完美的,除了那支圆珠笔。

    它沿着中轴偏倚了五度,在食指指节上向外侧倾斜,挣扎着失去平衡。有几根手指尝试捞住它,但事情总不能兼得,圆珠笔最终顺着座椅扶手被重力拽向地面。维克玛从椅子上弹起来,扑向它。他的刘海被一瞬间的风压掀上头顶,蓝黑色油墨沾到他的皮肤。

    那是一支带着体温的文具,整个房间里唯一算得上尖锐的物品。

    “是选择。”他说。




    维克玛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又灭掉了一支烟。里面堆积的烟蒂已经满得摇摇欲坠,他用手指轻轻拨开一部分,再弹掉指尖沾上的焦黑粉末,从烟盒里倒出最后一支。坐在他对面的金·曷城随即嚓地一声点燃火柴递过去,维克玛前倾身体扶住他纤细的手腕,温润的火光舔舐他的脸颊。

    你今天的烟已经用掉了吗?维克玛问。他盯着不远处的地板,白色烟雾从他的脸颊附近升起来。

    金点了点头。

    他不明显地耸肩,说:好吧,那真惨。

    金继续说,你抽了三包了,不歇一歇吗?维克玛回答无所谓。然后他把烟塞进嘴里,用牙齿咬着滤嘴。金看着他。

    这是哈里·杜博阿的公寓。公寓开放式厨房的水槽里,被砸歪的水龙头正滴着水,水吧嗒吧嗒掉在金属水槽底部,留下一串有节奏的温润回响。如果哈里在这儿,他会坐在桌子的另一个角落,要么就是坐在沙发里,没准儿捧着红朗姆酒,一边抱怨维克玛今天板着个臭脸。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已经戒酒有四五个月了,这一杯只是个奖赏。但是金时常能在他乱蓬蓬的褐色卷发里嗅到一股陈旧的发酵木桶气味。不过酒精鲜有影响他的警探工作,他也就闭口不提;但维克玛看见了绝不会轻易放过。可惜哈里现在不在,要么一场絮絮叨叨的吵架无可避免。

    金·曷城绝不扮演调停者。他会打开一本书等他们吵完:吵到今晚相互起杀心,要么就吵到床上。那时他就会立即起身去卧室里找润滑剂,然后出手干预,免得维克玛又被哈里用于泄愤的粗暴前戏弄得伤痕累累。

    维克玛又吸一口烟。金端起自己的马克杯,发觉里面的咖啡早都凉透了。半夜煮新的咖啡是自找麻烦,但是真的应该做点夜宵吃,他们两个人从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任何东西,金听着自己的胃叫嚣了一整晚。于是他问他,让,想吃点什么?

    随迁警官心不在焉地摇摇头。金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我做什么你吃什么吧。”

    维克玛抬起眼睛看他,说:“哈里的冰箱里什么都不剩。”

    “我们这周刚刚买过,”金回答,“还记得吗?”

    他嗯了一声,又走神到别处去了。金·曷城走到他旁边,用手背贴了贴他的下颌和脖子,维克玛习惯性地靠向他。他皮肤表面的温度烫得离谱。然后金抽掉了维克玛手里剩下的半根烟,干脆按灭。

    “你今天抽烟抽得太凶了,要是忍不住就去嚼两颗糖。”他说,“你在发烧。”

    维克玛闭上眼睛:“我没在发烧,是你的手冷。”

    金不跟他多费口舌。他捏了捏维克玛的肩膀,说:“待会我给你拿点水来,把晚上的药吃掉吧。”

    金转身去厨房,他就猛地抓住金的胳膊,后者只好停下来。可是维克玛也不说什么,只是摩挲他的飞行夹克尼龙布料,轻轻用力不肯放开。半晌他抬头看向他,说:能不能再待一会?金摇摇头,拽起他的手腕让他从自己身上挪走。

    不论你还想说什么,或者只是让我看着你抽烟——都等这顿夜宵之后。金说,我们不能一直什么都不吃。

    “哈里什么都不吃。”维克玛冷不丁说了一句。

    “但我们不是哈里。”金回答,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桌子,继续走向厨房。他们前几天去买了一些蔬菜和水果,这些昂贵的食物是相当大的一笔开销,几乎覆盖了一名RCM警探半个月的薪水。除此之外还有点速食品和面包,少量的肉类。加姆洛克能买到的肉和鸡蛋质量也就是如此,但至少是检疫合格过的东西;不会因此感染寄生虫或者甲型肝炎。

    金用捣碎的煮鸡蛋和生火腿炒馅料,放到切开的贝果中间,再回平底锅加热一次。他习惯性地做了三份,结束才意识到哈里今晚或许不会回来,只好拿一个放回冰箱里。

    维克玛对食物兴致缺缺,他又开了一包香烟,看上去恨不得把里面的干烟草拿出来当调味料。金就没收火柴和烟盒,把盘子推到他面前:“吃四分之一个。”

    那人没话用来讨价还价,因为金·曷城用了命令的语气。这种情况不常见,41分局特别小组办公室里偶尔发生,或者是嫌疑人审讯室里。他和哈里搭档很容易让嫌犯认罪,哈里有时候是天生的红脸;审讯室桌子上有个凹坑,是他用报告册生生砸出来的。而金只是坐在那里就让人不寒而栗。

    让·维克玛的手指动摇了一下,他拿起贝果,几颗碎蛋清从面包之间掉出来。

    “很好,”金看着他,“吃完不要催吐。”

    金不紧不慢地吃他那一个,食物上冒出的热蒸气缠绕在他手指尖附近,墙上的时钟滴嗒作响。

    “你在41分局有多久了,金?”维克玛举着贝果一动不动。

    “一年零二十天。”金回答,“让,咬一口。”

    维克玛用牙齿磨蹭着柔软的面包皮。然后他狠狠地往嘴里塞,还没嚼两下就开始咬第二次。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直到那个东西消失在他手上。

    维克玛像窒息那样咀嚼,他抬手捂着嘴,似乎在努力不让面包渣掉出来。桌对面的另一个人把视线挪向黑暗的窗外。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让自己被食物呛死,他成功咽下去,然后抱着自己在椅子上缩成一团。

    金拿出药盒放到桌上,把水杯也放过去。透明的小盒子里面只有一颗药。

    “这东西你都随身带着吗?”维克玛干巴巴地说。

    “偶尔收起来。”金回答。

    “我不吃。”

    “好。”金无动于衷。他拿起杯子喝水,然后继续吃那份夜宵。维克玛用手掌撑着脸颊。又过了约莫几分钟他才重新开口。

    “很久之前有个案子,金。在加姆洛克西边一点。”他说,“一个精神病医院里。”

    “公立医院?”

    “当时它不是公立医院,至少不是记录在册的。”维克玛回答,“RCM对它唯一的存档就只有日期——08年之后从大革命期间的前线医院演变而来,20年代投入使用。‘政府的收容所,资本家们的垃圾燃烧站’,哈里说,‘看吧。贫穷是种精神疾病,维克。我们都病入膏肓了’。”

    “他会这样说,是的。”

    “满口这样的狗屎话:‘彻底的痛苦的疯狂’。净是一坨该死的乱码。”

    “案件内容是什么?”

    “疯子们逃跑了。哗啦啦。像笼里放出去的鸽子一样。”维克玛面无表情地比划一下。

    “有多少?”

    “很多,难以想象。起先有个叫唐的家伙从厨房里偷了一把餐刀,没开过刃的那种。充其量能切开面包,用点巧劲或许能切熟肉。”他说,“唐用它捅死了五个人。”

    “五个病人?”

    “不……不。两个病人,两个医生,另外包括他自己。唐是个长得娇小可怜的家伙,如果见过他你就会明白。他像个发育停滞在青春期的男孩,身高还不到五英尺三英寸,他的尸体就连裹尸袋的一半都塞不满。”

    让·维克玛的喉结在局促地滑动,他抓起水杯猛灌了两口。他在忍耐干呕的冲动。

    “这样的体型怎么能连杀五个人?”

    “我也一样迷惑。但哈里说那很简单。”

    “哈里怎么认为?”

    “他说只需要把刀递给对方。”维克玛的眼角轻微抽动了一下,“我说那是胡扯淡。”

    “这不失为一种选择。”

    “真被他说中了。我也不知道是精神病院里的人全疯了还是只有我疯了。目击医生的口供一致,他们说唐像个’飞起来的蝴蝶’。这该死的蝴蝶把刀子递到受害人们手里,握住它,再把它抵在他们的喉咙上。啪。就这样,人被捅死了。”

    “这是事先统一口供的陷害吗?”

    “那他们做的真是天衣无缝。哈里听完之后哭着问我为什么他当时不在这家精神病医院里。”

    “后来的逃跑是怎么回事?”    

    “唐是半夜做的这些,医院只有五个值班医生,三个保安。他杀了两个医生,在自杀之前拿到了钥匙。然后他打开病房的三道门,所有人都能从正门光明正大地离开,剩下的六个工作人员没有对抗的能力。最后唐死在自己的病房床位上。”

    “我以为他想出去。”

    “他已经出去了,”维克玛抓着自己的胃,“哈里说他已经出去了。这个疯子。”

    金没说话。他试图让他喘口气,因为后者看上去脸色苍白,而且额头在冒冷汗。过了几秒钟维克玛找回了呼吸节奏,但他依旧攥着自己的衬衫。

    “就这样大部分精神病患都逃跑了。里面有精神分裂症、躁狂发作和他妈的反社会。这些不是什么被冤枉的,他们的医疗历史都记录在案。加姆洛克本身就够粪坑的,还要承受这么一群不稳定的家伙。”

    “加姆洛克一直靠着41分局。我想你们当时已经尽力而为了。”

    “哈哈。”维克玛说。

    金温和地看着他。

    “你说尽力而为,或许是吧。它至少被限制在了加姆洛克辖区里面,没波及到其他地方去。一周的时间里我们找回了三分之一的人,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又找回了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根本不知去向。他们不是罪犯,RCM不能用通缉和传唤那套。我们恐怕永远都找不到了。”

    “可能他们只是融入环境了。精神病医院也会治愈病患。”

    “这些不能。这些你甩也甩不掉,像毒品和酒精。”维克玛说,“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然后开始扩散,传播得飞快。你怎么想,金?”

    “至来临的那一天只需要把他们重新收住进医院。”他回答,“医学并非摆设。”

    金·曷城拿起药盒,里面的白色片剂发出一声好听的咔嗒。

    “药物也并非安慰剂。或许你该休息了。”

    “不,”维克玛执意地,“不。把烟给我。”

    他叹了口气,然后把火柴和烟都递回去,皮肤相碰的时候金发觉他指尖冰冷。于是他起身去沙发附近找一条毯子,从后背给他裹上。但他身体的温度又显然热得不正常。

    “我看你的确在生病。明天还是不要去分局了。”

    “我没有感觉。”

    “你的冷汗已经快从下巴上掉下来了。”金说。

    “是吗?”维克玛低头擦火柴。

    金用沉默结束了这个话题。他趁他抽第一支烟的空档把脏盘子全部收进了水槽里,然后放水浸泡。他能听见他在餐桌前面深深吸气和吐气,烟雾穿过客厅,飘进他耳朵里,沙沙作响。

    回到维克玛旁边的时候,那人已经开始点燃第二支烟。他刚才忘记倒空烟灰缸了。

    “为什么跟我讲?”他问。

    “什么?”

    “加姆洛克的精神病院。为什么跟我讲这个案子?”

    “我不知道,就是想起来而已。我记得接下来几年哈里还会偶尔跑到那地方去。唐的病房和病床上再也没收住过其他病患,医院的医生向41分局礼貌地指出,某个警探会滥用职权只为偷偷溜到那张床上睡觉。哪怕用手指头想也知道是谁。”

    “哈里偶尔离经叛道。”

    “嗯哼?偶尔‘离经叛道’?”

    “我是指探案方式。可能在那里睡觉能让他和罪犯通感。共情。用他的巫术。”他半真半假地说。

    “我们真应该给他设立点奖项,你说是不是?”

    金缓慢合上眼皮,然后捏住鼻梁。

    “你究竟为什么提起这个案子,让?”

    让·维克玛咬着香烟滤嘴在唇齿间摩挲,他看向空沙发,接着把目光挪到深不可测的窗外。在夜色里亮着灯的客厅像海底的潜水艇。

    “那个混蛋消失多久了?”

    “从今天上班时间算起,大概二十小时不止。”

    “他死了吧?”

    “不会的。”

    “我真希望他别回来。”

    “是吗?”金说。

    维克玛把烟拿下来按灭,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燃烧过的地方尚且温暖。他没有再点烟,也没有说话。金把水杯重新灌满端回桌子上,药盒还留在原处。

    “我去洗澡。”他用手指拂过维克玛的肩膀,“明天我会和普赖斯说。现在尽早休息吧,你想睡在这里或者去我那都可以。”

    维克玛抿着嘴唇没看他,直到金的脚步声快消失在浴室门口的时候,他终于从餐桌前面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吐出一句:

    “你觉得他会在那儿吗?”

    遥远的脚步声停止了。随即而来的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在哪?”

    “精神病医院。”维克玛转过身去。金·曷城已经脱掉了飞行员夹克和外裤,他穿着一件单薄背心和一条短裤站在那里,瘦得仿佛隔着衣服就能看到肋骨。他的两条手臂垂在身侧,腕部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线。

    “我不知道,维克。”金把一条毛巾搭在肩膀上。

    “是啊。”维克玛拿起药盒,“是啊,我也不知道。”

    然后他们又各自在原地站了一会,金看着维克玛扣开药盒盖子,把药片倒在掌心里,再换一只手用手指捏起来放在舌头上。他把那东西卷进口腔,最后紧紧闭上嘴,不喝水也不咀嚼。他把它吞掉了。




    “维克玛警官?”

    “维克玛警官。请注意力集中,这样我才可以帮你。”

    “帮我做什么,在我手腕上再绑两条束缚带吗?”维克玛说。他想抬起胳膊示意,结果那动作只是被长度有限的带子猛然截断。几层床单一样的东西在维克玛的手腕上松垮垮地缠了一圈,正好能让他无法挣脱出来,两只手就连指尖也挨不到一起。

    “恰恰相反。这样我才能帮你解开它们。”

    “狗屁话。”

    “维克玛警探,你还记得上次松开你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

    “不记得。”

    “请再仔细想想。我们就在这间屋子里。”

    “我不记得。”

    “你把一杯水抛向了我。”

    “一杯水伤害不到你。”

    “是的。但你的目的并不是伤害我,而是我手上的圆珠笔。你抢走了它。”

    “它是自己掉下来的。”

    他看着那两根手指之间的笔。后者已是另一支崭新的圆珠笔,笔尖上甚至还没有渗漏油墨。它也在一圈接着一圈旋转,像潮汐那样起起落落。

    “很好,你记得。接下来呢?”

    “我不可能从你手里抢走任何东西,所以它只能是自己来到我这的。”

    “接下来呢?”

    “我不知道。”

    “维克玛警官,你把圆珠笔插进了自己的颈总动脉里。”

    “嗯哼。”

    “动作干脆利落。一支圆珠笔在普通人手里不会发挥这样的作用。”

    “每个人都可以做到。你也可以。”

    “我没有那样坚定不移的决心。在下手的那一刻我就会犹豫,维克玛警官。但你连半秒钟的迟疑都没有。”

    “把你吓得不轻,是吧?”

    “你插得很深,插进去之后你又拔了出来。它在脖子上造成一个圆形的伤口,开始汩汩涌血。把你的衣服浸湿了,地板上和桌子上也都是一片血海。你差点因为失血而昏过去。”

    “很遗憾。”

    “即使如此你也流了很多血。你知道自己本来贫血吗?”

    “我不知道。”

    “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一样每况愈下。”

    “我在乎什么?我已经被绑在这了。”

    维克玛又晃了晃自己的胳膊,束缚带耐心无比地圈着他的手腕,拉着他再把人拽回椅子扶手上。他穿的条纹病号服松垮垮的还短一截,最上面那颗领口扣子敞开着,下面裤腿之外脚踝也裸露在外。另两条束缚带就挨着他的皮肤绑着他的脚踝,他不得不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弓起背蜷缩在椅子里,这把椅子本身对这个六英尺二的人来说就太拥挤了。

    “挣脱这些对你来说根本不在话下吧?你在41分局服役,维克玛警官。你的上司是托勒密·普赖斯,搭档是哈里·杜博阿。”

    “是又如何?我就像笼中困兽。”

    “困在束缚带里?”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掌。掌心里有深色的伤疤、勒痕和一些类圆形的淤血点。他低头的时候,凋零枯叶一样的深色的睫毛和刘海都会垂落;远处的笔一刻不停地在纸上写着字,像火花窜上冬天的树林,燃烧一阵噼啪的细碎响声。

    “不如和我说说你的搭档吧。”

    “你想听他?”维克玛笑了一声。

    “你的搭档是个奇异的人物。跟他一起工作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他用通灵术探案,想法不成熟,有暴力倾向,像一只到处开屏的孔雀。”

    “这就是你听到的?”

    “不止。你来告诉我更多吧。”

    “哈里……”维克玛说,“哈里是一管颜料。你能想象到什么颜色,他就是。”

    “他是彩色的?”

    “不是。”

    “用来做什么?”

    “从颜料管里漏出来。弄得手上身上到处都是。直到你分不清那究竟是你本来有的还是他。”

    “我们会用颜料作画。你会吗?”

    “我会。你用哈里来作画,就发现画布上只是自己。”

    写字的声音停了下来。维克玛描绘着那双漂浮在空中的灰色虹膜,然后跳进去,站在它中央圆圆的瞳仁上。那里比无风带还稳定,简直是一潭死水,就连孑孓都要被压抑的氛围扼杀在水面上。

    “你是在说看着他就像照镜子一样。”

    “你会在照镜子的时候只看到自己的指甲吗?嘴唇?或一根头发丝?”

    “不会。”

    “哈里尔·杜博阿不是镜子。”

    “他听起来更像个黑洞。”

    “他不那么温和。你自己想象吧。”

    “你害怕他吗?”

    “我没什么感觉。”

    “或者是你害怕从他身上看到的自己。”

    他的呼吸也停了下来,但是面部肌肉皆如磐石。半晌他的胸口才重新开始起伏,但始终放任着沉寂。

    “维克玛警官,你们搭档了有多少年?”

    “我不记得。”

    “据我所知你们认识至少五年了。”

    “五年什么都不代表。”

    “如果他死了呢?”

    “他最好是死了。”

    “为什么不干脆离开他?”

    “去哪?”他说,“还能去哪。即使湮灭在灰域最深层,你也会发现哈里早就在那喝上他妈的好几轮了。他会走向过去,然后在未来等你。”

    “你被杜博阿警探霸凌了吗,维克玛警官?”

    “别这么天真,”维克玛似乎是笑了笑,“别这么天真。”




    哈里·杜博阿坐在金的桌子上,双腿悬空,一刻不停地前后晃悠。风灌进他的迪斯科长裤裤腿里。金靠着自己的转椅,正捏笔记本沉默地阅读。傍晚的41分局特别小组办公室很冷清,只有烟草燃烧过的气味证明它曾经被挤得满满当当。

    哈里叼着没有点燃的香烟。他的衬衫领口湿漉漉的,一块不规则的斑块沿着领角分布,带着一丁点红色。朗姆酒渍。他捏起金桌上的钢笔在指尖把玩。

    金掀起眉毛抬头看他,按着他的膝盖说:如果你不想工作就先回去,但我会继续看几分钟,还要等着加急的尸检报告。

    哈里摇摇脑袋。

    “我想工作。这桩案子是神秘杀人。”

    “这不是神秘杀人……”金叹了口气。

    “但我闻到了。”

    “什么?”

    “在现场的气味:那种混合香料的气味。出自某个重要人物。这恐怕是政治迫害,逃犯越狱。不当言论和思想传播,云云。”

    “你觉得它是一起政治迫害?”

    “为什么不呢?”

    金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然后用食指翻过一页笔记:“别这样说。”

    “好,反驳我。”

    他们互相僵持几秒。不过金最终妥协了,他疲惫地叹口气:

    “死者被丢在后巷里,穿着一件单衣,身上没有其他明显外伤;前两天的雨水洗掉了大部分痕迹,只能勉强推测那不是第一案发现场。但你也见到了:脖颈有一圈勒沟,挣扎时掀掉的指甲,掌心攥着的毛发,甲状软骨和环状软骨骨折;面部肿胀,眼球突出,舌尖出血。这些是勒死的尸体征象。”

    “他是被强制囚禁后处刑的。”

    “你没有证据,哈里。没有这样的政治迫害。我们等尸检报告再说吧。”

    “会有的。”哈里说,“等着看,金。”

    他抿着嘴唇,眼角紧绷。但最终金还是没有开口,他任由哈里的回音淹没在台灯昏黄的光里。然后哈里放下钢笔,擦燃一根火柴把嘴里的香烟点燃,接着抽出档案夹里薄薄的案件记录,百无聊赖地一张一张翻过去,再一张一张翻回来。

    在某个瞬间毫无征兆地,哈里在走廊里听见了皮鞋跟和地面撞击的声音。他转头盯着门口,其实在看到面孔之前他早已经分辨出了来者。

    “维克。”他笑。

    金·曷城从笔记里抬起头来看向哈里。

    “嘿,瞧瞧。”哈里从桌上蹦下来,“扑克脸先生特意回来帮我们加班了。”

    “别他妈的做梦,”维克玛瞥了哈里一眼,“我不替你收拾狗屎烂摊子。”

    “这不是‘狗屎烂摊子’,这是桩大案。能让41分局名声在外的那种。”

    “真是极品。那所有人都该给你筑一座雕像。”维克玛说。

    “你不相信。”

    “该信什么?信你能破了它?”他反问,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沉进座椅里,用掌根撑起额头。哈里朝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哈里。”金立即捏住那人的手腕,“先专心一点。”

    “金,他马上又会开始骂我了。”

    “这里没人会骂你。”金回答,“你在认真工作。”

    “看上去没吸毒也没酗酒——也没睡觉。而且还拿着他妈的案件报告。是吧,大明星?”维克玛声音沙哑,“实际上你的血管根本就是针筒做的。想知道里面流着什么吗?”

    哈里开始憋屈地蠕动嘴唇,那支香烟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摇晃,差点就掉下一截滚烫的烟灰来。然后他斟酌着看向金,遇到后者平和的目光。他透过他厚厚的远视镜片盯着他的双眸好一会儿,似乎才终于收敛了一些情绪。

    “只是一个案子而已,”哈里嘟囔,“谋杀案。”

    “别找借口。”维克玛说。

    “嘿,你也是一样。”他差点朝着维克玛举起一根中指,又立马转向自己的救兵,“金,你记得那次吗?”

    “我不记得,哈里。别再坚持了。”

    “但你在41分局都过去八百天了,金。”

    “正确。但是……”

    “所以那次你在场,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金一言不发地摇摇头,他放开哈里,撤回自己的手,把视线重新锁进笔记本里。

    “加姆洛克南边的拆迁区。或者本身不是为了拆迁的,是个有点像马丁内斯的地方。街上总能看见很多女人。总而言之那里有个酒吧,死了个人。”

    “好吧。西地那非*过量可疑相关的心源性猝死。”金无动于衷地接上话。

    “我们给它起的名字是性瘾患者。死者没有任何相关的就医记录和药房记录,他死的时候甚至衣冠楚楚。”

    “那桩案子早已经结了。”

    “不过没人会无缘无故在大庭广众之下吃那玩意儿。除非他被教唆,被蛊惑,要么被威胁。”

    “好了……”

    “那药又是哪儿来的?我们恐怕这是个新的精神活性药品的交易链。兴奋剂,致幻剂,麻醉药一类的。加姆洛克很容易经营这些。我知道我们不应该管这类案件……”

    “西地那非不是精神活性药品。”金把笔记本啪地一声合上,“哈里,你想说什么?”

    他被那闷响吓得愣了半秒。趁哈里雕琢说辞的时候,维克玛远远地哼一声。

    “不如我替你讲吧。你沉迷这个该死的怪案沉迷了一周,浪费生命却毫无头绪。后来你对我说,‘嘿,维克。我们的线索断了。要么你去试试看。’”他用两根手指比划一下,“‘去那片拆迁区睡几个妓女,问问她们这药是哪来的。这对你来说很容易的,不是吗’。”

    “我以为很容易。实际上呢,维克?”哈里扬了扬下巴,“你差点在那里被抓去拍卖了。”

    让·维克玛发出一阵颤抖的假笑。然后他迅速撕扯掉那副面具,表情变得沉郁而扭曲。

    “你没睡女人,倒是被别人睡了个遍。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还被镇静剂钉在床上。”

    “哈里,闭嘴。”金站起身来,“我们都知道发生过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个?”

    “因为他把自己径直送进医院,整整半个月。镇静剂让你把事情都给忘光了。天啊,维克。我敢说你讨厌死那地方了。你在医院里做什么?你用一支圆珠笔……”

    “够了!”金·曷城的怒吼贯彻整个办公室。或许整条街道都听见了,窗外响起一连串飘忽不定的警报声。哈里不知所措地看向金,小幅度打个哆嗦。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人如此生气。

    “我只想说那是壮举。他没找到丝毫线索,倒是做了另一番……”

    哈里的话逐渐消逝在喉咙里,他最终还是被金的眉梢逼退了。他吸吸鼻子,又转向办公室另一头的让·维克玛。后者正翘起腿在椅子里靠着,端着他的马克杯,杯口缭绕着白气。他点了香烟但是没抽,就含在嘴里。

    “维克?”他说。

    维克玛施舍给他一个眼神,什么也没说。

    “你又在垮着那张臭脸。”哈里继续。

    “所以我应该对你笑脸相迎,”维克玛面无表情,“奉承你,然后期待着你再让我去睡他妈的妓女来套话?”

    “操你的。我看你才他妈的要吃西地那非,维克玛。”

    金摘下眼镜用衣角缓慢擦拭,迟迟没有重新戴上,像是想要延长一点短暂休憩的时间。哈里在他身边又吵吵了两句,几乎已经是吐字不清的呢喃。他拨开模糊的视野看着哈里的脸,试图维持住呼吸节奏。

    不知道过去多久,哈里才终于安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闹够了,也可能是喊累了——他坐回金的桌子上,脸对着办公室的另一侧,埋下头开始抽泣。只吸过一半的香烟被丢在地板上,金只好替他踩灭。

    办公室又沉入黑夜底层。金听到墙上的时钟敲了十二下,厚厚的蓝色小笔记本被翻到最后几张空白的时候,电话铃也响了。于是他接起来。

    “市停尸房。”听筒的语气冷若冰霜。

    “41分局特别小组,金·曷城警督。我在等你的电话。”他说,“报告出来了吗?”

    “是的,警督,过来取吧。我会帮你放在外面的登记桌上,大门不会锁。现在跟我核对一下报告尸体的姓名、性别、死亡日期和编号。”

    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舔舔嘴唇攥紧电话。或许迟疑的时间稍微长了那么两秒钟,只是两秒。

    “曷城警督?”听筒的语调有点不耐烦,“你得跟我走个流程,如果不介意的话——我真的想下班了。”

    “是的,抱歉。”他说,“需要我做什么?”

    “核对报告尸体的姓名、性别、死亡时间和编号。”

    “维克玛……”金回答,“让·维克玛,男性。死亡时间53年5月31日……41-724427。”




    “最后还是跟我谈谈你自己吧,维克玛警探。”

    “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进医院吗?”

    “记得。”

    “为什么?”

    “RCM的医疗保险。”

    “医疗保险的确为你支付大部分费用,但它不是你在这里的原因。”

    “那我在这的原因是什么,你该死的愧疚感?”

    “或者是你的愧疚感。”

    “我每天都用那东西泡咖啡喝。”

    维克玛的嘴角随着胡子颤动了一下,黑色刘海在他汗涔涔的额头上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他的手腕被束缚带摩擦得通红,小拇指那侧尤甚,有的地方已经破了皮,露出湿漉漉的嫩肉。

    “和我说说自己。”

    “RCM。41分局警探。”

    “是的。还有吗?”

    “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也没什么可知道的。”

    “让我换个问题吧,维克玛警官。你怎么看自己?”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有人讨厌自己,有人喜欢。有人觉得自己是人,或者有人只觉得自己是野兽,是罪恶和欲望,是疯癫和海市蜃楼。你呢?”

    他没说话,他挨个看过视野里白皙柔软、没有半点伤痕的人类双手和一对灰眼睛,它们紧紧地相互扣住,像上锁的箱子。圆珠笔不再轻盈地转动,在耳边如蚊蝇般的写字声音也早已停下。维克玛怀念起饮水机里清水的味道,它们仿佛一段闯入性的创伤体验那样横冲直撞到舌头尖上。

    那台饮水机冷漠地站在几米之外,对参与这段冗长的对话没有丝毫兴趣,也没想给维克玛流出一滴水。他只好挪回目光。拥挤的椅子对面是沙发,沙发再旁边是一扇窗户,维克玛瞥了它一眼,就好像第一天注意到这件事。

    流动的日光把一切都变得很模糊。

    “那你呢?”

    “你听起来像个白痴。”他说,“你听起来像喝多的哈里在他妈的胡言乱语。”

    “他会喝多。那你时刻清醒吗?”

    “不是。”

    “你现在清醒吗?”

    “我在这里一日三餐是安眠药,饮料是镇静剂。你觉得呢?”

    “很好。那么告诉我你怎么看自己?”

    “我看你不刨根究底不会罢休。像个该死的开罐器。”

    “不是我,是你。”

    他不再说话,只是从椅子里站起身来。他飘向窗口,再飘向天花板,流动的日光开始变得湿漉漉,温暖的气味里带着一种清水的香甜。许久,维克玛以为自己睡着了。他回到不知是谁的公寓床上,看见脱下的衬衫横七竖八地躺在枕头附近。

    “有段时间之前,你告诉我曷城警督会为你留下尊严。”

    “他会给所有人都留下。哪怕对方是哈里。”

    “你告诉我尊严是选择。”

    “哈哈。你是要提起这套狗屁说辞?”

    “你有选择吗,维克玛警探?”

    维克玛躺在那儿。他现在或许想起那是谁的床了,大概是他自己的。他本以为再也回不到那个狭窄潮湿的、带着些发霉气味的床垫上。整栋公寓房间都在阴面,几乎晒不到什么阳光,冬天很冷,夏天也很冷。那里曾经发生过很多事,不过他现在一件也想不起来。脑袋像是被挖空了,那里面只剩下一种朦胧的触感。

    “我有选择吗?我们都有选择吧。”

    “是什么样的?”

    良久,维克玛就这样看着彼此。没有什么东西发出任何声音。

    “走向同一条路的选择。”他说。

    

    

    



-FIN-

    

    

    


    

    

    

*枸橼酸西地那非,商品名万艾可,俗称的伟哥。治疗勃起功能障碍。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勒死不是缢死。


评论(5)

热度(91)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