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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o3: Ninawan

谁也不是,谁也不当

#极乐迪斯科#金哈里金#背道而驰#6:纸烟#

*本文只涉及金哈金单cp,不会有任何让哈让暗示。但怎么理解归根到底取决于读者啦。




    哈里·杜博阿醒来的时候大概是傍晚。他盯着漆黑房间里一面透光的墙看了几秒,接着意识到那不是墙,而是一层薄薄的窗帘。浅淡的暮色从布料后面散落进来,一些掉在地板上,另外一些掉在他的身上;然后哈里又发觉自己原来正躺在床垫里。至于在哪、是谁的床,皆不得而知。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马丁内斯——那个位于褴褛飞旋的温暖房间里面,远处会传来模模糊糊的汽车引擎声音,而身边则会有金·曷城警督正准备往他嘴里塞一颗多巴宁。

    不幸的是,此时此刻他似乎孤身一人。这儿像停尸房一样寂静,除了自己的耳鸣什么都听不见,就连呼吸声似乎都在逼仄的房间四壁中央散尽了。他试着动了动,然后大腿前侧就传来一阵急促的疼痛把他从被子的边缘逼退回去;肩膀的酸涩紧跟而来,然后是额头和腹腔。哈里惊慌地哼了一声,迅速躺平试图恢复刚才的姿势。

    不适并没有缓解,反而变本加厉。或许苏醒本身就是一种痛苦,比肉体上的任何痛苦都更甚。他本能地想,当务之急是找到金:很好,他还记得他,至少现在还没有上演第二次逆行性失忆。但之前破碎的记忆表明哈里在断片,有点像宿醉后的早晨——只是现在正值傍晚,他舌头上也没有熟悉的酒精味,反而净是苦涩,像是把胆囊吐出来又在嘴里给嚼破了。

    思绪到这里的时候哈里很想干呕。他不得已才对着黑暗轻轻喊:“金,你在吗?”

    黑暗对他的呼喊无动于衷。哈里继续盯着看,视野里有几团红色的东西,他看到哪儿,那些东西就跟到哪儿。

    “金?”

    他又叫,声音比刚才还小。显然金不在这个房间,否则他早该出现了。原本哈里还期待过这或许是金的床:如果真的如此,他断片之前发生的事情应该挺刺激的。而他还躺在这儿,说明情况不仅刺激而且乐观,那推理结果就只剩下一个:



食髓知味 - 他把你睡了。


争强好胜 - 凭什么不是你把他睡了


能说会道 - 主语的调换实际上并不改变本质,本质是你们做爱了。


    什么?!


逻辑思维 - 但是注意前提假设是:你在金的床上。此假设可能不成立,可能你只是在自己的公寓床上喝断片了——这才是此时此刻最合理的推断。案子结束,金回到属于他的分局,而你不得不孤身一人处理自己留下的烂摊子;面对现实吧。


同舟共济 - 另外,即使假设成立,你们也可能什么都没发生。在极端情况下金会怜悯你并允许你睡在他的床上,因为你是他的搭档。


    这些可能性之间的落差太大了。真糟。


逻辑思维 - 顺带一提,你们是临时搭档。我真的怀疑他是否会这么仁慈——这样显然得不出结论的。想想别的线索吧,来这里之前你还记得什么?

 


    但是哈里不记得。他最新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潮湿海面上漂浮着的孤独堡垒里,停留在狭窄的码头,站在悬崖边的时候海风吹起刘海;他从梦里短暂地走出来,踏上浑浊的水面,追逐过去破碎的影子。逃离虚无疼痛的时候,他又见到金在眼前。警督问他,你怎么了?哈里回答,是关于前任的梦。然后警督沉默着点点头,陷入思绪,或者只是咽回去了某句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然后他们把行凶者归案,站在寒冷的渔村里、狭窄的土路中间,开启一场漫长的对话。对话结束了吗?结束了。他们登上一台轰鸣的汽车,狭窄的后座上,哈里能感觉得到金的体温,就在他身边。接着,哈里靠着金的肩膀与汽车一起驶向虚无。

    好像从周一开始无论哈里多少次从梦中醒来,金都会在他旁边;而这段几天的记忆几乎占据了他空白人生的全部。

    哈里再次从床上起身,踉跄踏上地板,朝着透光的窗帘走过去,一头撞进苍白的夜色里。他的脑袋磕到了冰冷的窗玻璃,看见楼下街灯正亮,三两行人沿着狭窄的路向远处走。似曾相识的感觉蒙上他的思绪,哈里便意识到这样的场景他已经看过了几百次几千次。每次他敞开窗帘坐在这里往嘴里灌酒的时候都会清点路过的人数,直到失去意识倒在地板上,就连早晨刺眼的太阳也丝毫叫不醒他。

    哈里无法回忆更多,细节模糊不清,脑子混沌不堪。他只能祈祷:不,别又是酒。如果这是为了庆祝结案,他也应该用这杯敬金,而不是敬自己衰败的身体和这扇沉闷乏味的窗户。他用额头贴着玻璃,在上面留下了一个油脂印,然后想念着睁开眼睛能看到金的时候。

    好吧,公寓不会只有一个房间,金或许在外面的客厅里等着。于是哈里转身丢下街道,借着更多落进屋里的光看清了出去的路,意识到那门缝下面有一层更明显的亮色。他推门,被外面的人造光线刺了眼。

    客厅的布置相比卧室更加陌生。远处有一盏落地灯,它发出的脏黄色光照亮了半个地板,半张桌子,半个沙发,还有半个沙发上的不明轮廓。

    哈里眯起眼睛看了半天,分辨出了一张报纸,然后是两只手和一个黑色的脑袋。至此他已经十分确定有个人正坐在他的沙发里,但那人不是金·曷城警督。还没等哈里开始做心理准备,报纸就哗啦一声降下来一半;让·维克玛的脸赫然出现在那里,好像个不速之客。

    他的呼吸停了几秒,一大半是因为维克玛看上去简直是一颗穿着衣服的黑橄榄,脸无时无刻不皱巴在一起;另一半是因为对方开始死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开始一场质问。但意外的是他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你醒了。”



逻辑思维 - 好消息,我们现在有个知情人了。虽然不是期待中的金,但只要提问方式得当,让·维克玛也可以告诉你一切。


同舟共济 - 考虑到你刚刚经历过一些糟糕的事——他想着,态度尽量柔和一点。


通情达理 - 显然他做得已经不错了。维克玛平时对你的说话语气可不是这样。


食髓知味 - 但是——坏消息,你和金谁也没睡到谁,因为让·维克玛在这。


    啊哈,让·维克玛在这。


食髓知味 - 等等,你和维克玛有没有……


逻辑思维 - 没有。


博学多闻 - 没有。


    没有。对,没有。不可能。没有这样的事情。


疑神疑鬼 - 那行,别急着想维克玛了,先想想糟糕的事是指有多糟糕吧。是你被金·曷城警督抛弃了这种糟糕吗?他就这样把你丢给让·维克玛撒手不管?这简直是推着你进虎穴狼巢。


    哈-哈。显然提问方式得当的话,他可以告诉我一切:只不过是用恐怖的方式。


同舟共济 - 不。不论你怎么得罪过他,他也是你的搭档,而不是什么虎穴狼巢。他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逻辑思维 - 话又说到得罪:忘记他可不是你的错。底气足一点,他从不该因为失忆的事情对你这么刻薄。


平心定气 - 你的错。那是酗酒导致的逆行性失忆,而你不该酗酒。


    非得现在跟他提失忆那些?我是指——他在这总归有点别的原因,这是我的公寓,对吧?


逻辑思维 - 嗯……呃……95%的概率是的。你可以理解为肯定是。


    所以问清楚金在哪、之前发生了什么才是最主要的。


能说会道 - 别往枪口上撞,让·维克玛的脾气倒也没有那么好。先随便问点别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哈里甩甩脑袋,然后朝着沙发走近。维克玛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他用眉毛下面那双深色的、缺乏反光的眼睛看着哈里,竭力延长耐心持续的时间。直到哈里在他面前几米停下脚步,说:

    “呃,嘿——是你。”

    维克玛没有回答,只是点头,然后继续看着他。哈里被人盯得心虚,站进光里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内裤。然后他眨眨眼睛又说:“我这是在哪?”

    他清晰地听见他41分局的搭档轻轻叹了口气,接着把视线挪开了,短暂地望着远处昏暗的墙面。看那表情的意思是:该死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太荒谬了。维克玛已经替哈里擦过不少次屁股,他确实不在乎再多擦几次,一遍又一遍回答这些没营养的问题;因为这可能是跟哈里共事的过程中最好处理的一环。不过等他做好决定再次把视线投向哈里的时候,后者已经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所以你在这干什么?”

    维克玛咬着嘴唇,差点翻了个白眼。

    “你的公寓,哈里。”他快速地说,“你在自己的公寓里。”

    哈里点头,掀起眉梢示意自己正等待着更多答案。但是维克玛却不回答了,他看着他,目光长久地固定在他脸上,半寸都不移。

    “好吧。”哈里率先失去耐心,“发生了什么?”

    让·维克玛惜字如金:“你昏过去了。”

    又昏过去了。哈里思忖,所以不是酗酒,这某种程度倒是好消息。

    “那金呢?金去哪了?”

    “不在这。”他在名字上咬出一个重音,“只有我。”

    哈里耸耸肩:“所以你为什么在这,维克?”

    他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太大变化,僵硬得像一张面具。他的手指摩挲着报纸上的一个加粗的标题,滑过一半的时候才开口:

    “我为了坐在沙发上看两周前的报纸,顺便等你醒来好回答你这些垃圾问题。”他顿了顿,“你知道的。41分局通常没什么事做,所以我来陪搭档消磨时间。”

    “啊——哈。”哈里拖长声音,“没必要讽刺。”

    “完全没那个意思。“维克玛说。

    哈里沉默着撇撇嘴,他嘴唇附近蓄起来的胡须随着一起抖动。维克玛这才缓慢地把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在肩膀和大腿盖着的纱布上多停留了两秒。墙上的时钟刚刚报过午夜十二点。

    “哈里,不如回你的床上继续睡吧。明天是工作日,别以为破了吊人案就不用起床上班了。”

    “看样子你是不用起床上班。”哈里脱口而出,“不然就是你喜欢睡我的沙发。”

    维克玛眯起了眼睛。

    “是啊,是啊。喜欢到不行。我就喜欢一年不洗的沙发垫,闻起来一股他妈的呕吐物味。”

    “嘿。又不是我让你在这的。”

    “当然是我自愿的。”他干巴巴地说,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报纸折好丢到一边。

    “你要走了?”哈里抱起臂。

    “没有。我是要给你准备点夜宵再走呢。”

    “真的?”

    维克玛看他,不接话。半晌才露出个疲惫的苦笑,一闪而过。

    “假的。有时间去看看你的冰箱,那里面堆的东西过期三四个月了。”他逐一陈述,“还有水槽。下水道堵着,你所有的脏盘子和刀叉泡在食物残渣和脏水里可能有几周。在这儿都能闻见屎一样的味道。橱柜里的蟑螂恐怕已经繁殖三代了。”

    哈里打了个冷颤,可能也有屋子里的暖气一份功劳。供暖费他没有及时缴纳,好在这间公寓还有电。他还隐约知道所有的方便食品罐头和包装袋也都堆在客厅的某个角落里,黑暗的地板上应该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物品:废旧档案、书本、胡乱涂鸦、案子记录和到处收集的垃圾——刚才摸黑过来的时候没踩到算他幸运。此外,酒瓶和酒罐都丢在卧室窗边。虽然深知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真希望维克玛没看见这些;金——如果一定要考虑这个情况的话——最好也别看见。

    “你会帮我吗?”哈里问。

    “想得美。”维克玛说,“想得很他妈美,哈里。”

    他若有似无地点点头。这没什么的,没人想收拾一间这样的公寓,就连哈里自己也不想,他的搭档也不会想承担这种烂责任。光是丢掉所有垃圾恐怕都得耗费个两天两夜。

    “好吧。那你尽管回家去,维克。但走之前至少告诉我金在哪吧?”

    维克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是不愿意面对某个事实。然后他说:“曷城警督不需要休息,他得无时无刻在你身边当个保姆,是吗?”

    “不是。”哈里说,“只是我最后的记忆是和他在一起。在渔村里,在那辆汽车的后座上,我坐在他旁边。你也在。”

    “嗯哼。”

    “然后呢?”

    “哈里,别把我当成个犯人一样审讯。”维克玛说,“你醒来之后除了对我提问题就是该死的提问题,我是不是还得庆幸这回你至少记得我叫什么?”

    “我断片了。”

    “又是断片。”他的语气毫无期待。

    “拜托,我没有喝酒,这不是因为喝酒。”

    “我当然知道,否则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能闻出来那股味道。”维克玛说,“既然曷城警督说了你没喝,那就暂且相信你没有。”



逻辑思维 - 嘿,他这话什么意思?同样一套说辞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管用了吗?


同舟共济 - 他想的是:因为每个人都习惯你撒谎了,你身上的酒味也会出卖你。你的说辞可信度一般不高。


    行吧,无所谓他相信还是不,至少告诉我金在哪吧?


同舟共济 - 我得说,他好像不是特别喜欢你总提到曷城警督。是因为你对金提出了那个邀请吗?


    邀请?


同舟共济 - 你当着自己三名同事的面邀请他来41分局工作。


    喔,是的。当然了。他跟我配合默契,何况我喜欢金。


同舟共济 - 而金也认真考虑了你的提议。如果他真的成功调职,你的小组成员会面临改变。比如:你的现搭档随迁警官让·维克玛是否还将维持他的角色。无意冒犯,但你跟谁搭档都可能是个累赘。


    所以让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如果他能如愿摆脱我。——而且他自己都说了,如果金调职来这里沾光的可是41分局。    


同舟共济 - 没头绪。可能怕金抢他的咖啡喝。


博学多闻 - 咖啡?呃。没人会喜欢41分局休息室的咖啡。那是真正的泥土味,干巴巴的泥土味。


    有可靠点的假设吗?


逻辑思维 - 他会分走他的薪水?喔,不。所有人的薪水都要用来偿还你开进海里的汽车。


同舟共济 - 你简直把曷城警督拉进了一个烂摊子里。他值得更好的。


争强好胜 - 比你更好的。金·曷城警督和让·维克玛会是一对好搭档。你就打算这么看着?


    那不是我的本意,老天……算了,总而言之告诉我该怎么继续提问吧。先想起来之前那些事为好。


循循善诱 - 试试这招。说服对方你有在认真反思和改过自新:



    “听着,我只是想知道我和金发生了什么,我不想我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你当然没有,哈里。”维克玛的语气说不好是否在讽刺,“你跟曷城警督的关系很好,好到他会把你送回来,送到41分局楼下。大门口。”

    “然后呢?”

    “然后警督回去了。鉴于你对他提出了一些‘邀请’,他现在不光要做自己的工作,还要给自己的分局递交申请。”

    哈里点头。

    “在那之前我和他在一起?”

    “对。”他笑,“从渔村出来之后我们顺路把曷城警督送到褴褛飞旋,你不想回41分局,非要跟着他。你们是挺形影不离的吧?”

    哈里没说话。

    “接着警督说:‘没什么的,让他跟着吧。我答应过他一些事。’你又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让曷城警督答应你的条件?臭小子,我看他是被你耍了。”

    “金答应我什么事?”

    “是啊,哈里。”维克玛偏偏头,“答应你什么事?”

    哈里看着维克玛,那人似乎都不好奇,甚至也不太相信金真的对哈里承诺过什么;问这些只是走走流程。他等待着他的答案,不如说更像是等待哈里编造出什么新的故事。维克玛站起来之后离他很近,落地灯光在他们之间的逼仄空隙里被压缩成一层轻薄的透明膜,某个瞬间哈里似乎嗅到了维克玛身上的烟味。然后,一些不稳定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涌现出来,撞得哈里差点失去平衡。

    从渔村到褴褛飞旋短短两分钟的路程里,他似乎靠在金的肩膀上睡着了。他记得他的体温裹着他,那个削瘦的锁骨隔着一层尼龙夹克硌着他的额头。金任由哈里肆无忌惮地挨着,装作没看见朱迪特从后视镜里和维克玛交换视线。维克玛又瞥了他们两眼,抱起臂来,扭头看向窗外。汽车刚刚在褴褛飞旋门口停下,那只戴着手套的手就轻轻摩擦了哈里的刘海,然后金对他说:

    “醒醒,警探。我们已经到了。”

    哈里的本事是能在两分钟里把自己睡得找不着北。他从金的肩头栽下去,差点撞上前排座椅。金清了清嗓子,抓住他的上臂,提高声音重复一遍:“哈里,醒醒。”

    维克玛不明显地翻了个白眼。他伸出手,揪着哈里的后领口把人拽起来:“嘿。别他妈睡了。”

    金顺势放开了他。他挪到后排座椅最靠边的位置上整理自己的领口,好让它们重新挺立在脖子两侧,然后他看着让·维克玛和哈里·杜博阿,后者正在低声嘟囔着什么,他的搭档则一脸不耐烦。

    “好痛,维克。”哈里说,“别拽着我。”

    维克玛立即松开手。是是,豌豆公主,他说,我也没有特别想碰闻起来像尸体的家伙。

    哈里应了一句什么,好像是脏字,接着维克玛又回了一句,金没有特别听清楚。不过他不想再过多留恋车上的吵架,只是对41分局的同僚各个道别,然后拉开车门起身离开。锐影就在五米开外安静地等待它的主人用钥匙点火启动,金一分钟都不想再磨蹭。尽早回办公室结束今天的工作,晚上就能在沙发里喝一杯热可可,睡进自己的公寓床上。仅仅十天未归,感觉太漫长了。

    但是他准备拉开锐影驾驶舱的时候,透过窗玻璃看见了追过来的哈里。维克玛就跟在后面,表情在抱歉和恼火之间徘徊。金叹了口气,松开车门。 哈里走路的时候还是一瘸一拐的,他的大腿似乎不能承重太久,金瞥了两眼他的裤子,仿佛已经看见了下面渗血的纱布。那人执着地走到他跟前,把断线钳、手电筒和撬棍递过来。

    “你的工具。”哈里说,“我差点忘了还给你。”

    金点点头:“谢谢。多亏你记得。”

    维克玛站在哈里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地看着金。金也朝他点了点头。

    “外面很冷了,早点回分局吧。”他礼貌地催促,“我们都还有工作要做。”

    然而哈里一动不动。他舔舔嘴唇,但是没说出来什么。

    “怎么了?”金问。

    “我还不想回去。”哈里回答。

    让·维克玛的眉毛和胡子都皱起来了。金有点如履薄冰地打量着他的脸,后者像一根马上要崩断的弦。维克玛抓住哈里的肩膀,咬牙切齿地问:“这回又是要干什么?”哈里摇头,看着金。

    喔,是的。的确还有一个没兑现的承诺——金突然意识到。虽然也不是非得现在,但哈里似乎真的在抵触和他的同事们一起返回加姆洛克。是因为让·维克玛吗?在褴褛飞旋和渔村的时候他的确没有放过他,但是照理说他跟维克玛警官搭档的时间应该相当久了,哈里总归会回忆起他们俩之间相处的熟悉感。或许金某种程度上可以在他的刻薄言论之下保护哈里,可是那毕竟是他和他同事之间的事情,金不能也不想掺和。他还在斟酌说辞,维克玛倒是先朝他道歉了。

    “曷城警督,请别在意。”他说,“这个臭小子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什么的时间?”

    “回家,要么回分局。”他瞪了哈里一眼,“他不乐意收拾自己的烂摊子。”

    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看着哈里的绿眼睛。然后他听见哈里说: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

    “想什么?”维克玛的语气很冲。

    “想,呃,多看看马丁内斯。”

    “多看看……?”他捏着颞侧几乎要把自己的脑袋压碎,“多看看马丁内斯,太棒了。我们现在有个执法区代言人了。“

    ”维克玛警官,我倒是不介意……“金转向他,没把话说完。维克玛朝着金接连摇头,始终没有放开哈里。

    ”随你便吧,哈里。随你的便吧。你不跟着我们一起连路都找不着。你还记得自己住在哪吗?”

    金又叹了口气,此时此刻无奈比尴尬更占上风。他沉默地看着他们俩。

    “我记得。”

    “你记得?”

    “永劫路。南边某个地方。”

    “该死的‘南边某个地方’?”维克玛抬高声音,“真是抱歉,警督。你不用在这听他这些扯淡话。他会这样整天闹个没完。”

    “不用替他道歉,”金说,“我的确不介意警探跟着我。”

    哈里眼睛一亮。他把维克玛的手从肩膀上扒拉下去,不等他继续拒绝就抢先开口:“你都听到了,维克。金说他不介意。”

    维克玛悻悻收回手,不可思议地看着金·曷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笑容。

    “警督,再继续放任他会拖累你的工作。”

    哈里已经张开了嘴,他朝着维克玛走近半步,而金立即横在了他们两个人之间,在哈里给出更糟的回应之前插话:“不。没什么的,让他跟着吧。我答应过他一些事。

    “傍晚之前我会把警探顺路捎回41分局。如果彼时他还是想不起自己住在哪的话,恐怕要劳烦你,维克玛警官。”金继续说,“现在海德斯塔姆先生和迈诺特警官还在车上等着。”

    一句更明显的催促,维克玛不会没听出来。实际上除了哈里以外,所有人都已经对街上的小范围争执感到疲倦和不悦,朱蒂特早早就把视线从那三个人身上挪开了,特别顾问则一直在琢磨汽车的暖空调出风口。维克玛保持沉默大约三秒钟,然后他终于决定妥协。

    “真是该死的没个消停。”他嘟囔,“你最好别惹麻烦,哈里。”

    哈里得意地朝着他挑了挑眉毛,金只能默默祈祷他别再说什么夸张的话。在去41分局建立新的同事关系之前他不想跟让·维克玛产生什么潜在矛盾,更不想继续卷进他和哈里的交火之中。好在维克玛很快地离开了,甚至没等哈里答应他“别惹麻烦”。金能看出他的确不想让哈里走出自己的视线,大部分原因是出于担忧。维克玛是个很紧张、很焦虑、也很难过的人。哈里·杜博阿让他紧张和焦虑。是个人都能感觉到这点——如果他们没被维克玛三句不离的脏字或者挖苦讽刺给蒙骗过去的话。

    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把手上已经冰冷的金属工具放回工具盒里面,抬眼看哈里。41分局同僚们的汽车引擎声已经向着南方远去了。

    “所以那个神秘动物学家……”他低声说。

    “我会自己找到圣堂路,不用担心。”哈里朝金打了个响指,“离我住的地方很近,你听到迈诺特警官的话了。”

    “实际上我担心,警探。”金说,“你确实不记得自己住在哪。‘永劫路’不是一个具体的地址,你需要的是数字。楼号,门牌号。”

    “它们会出现的。”

    “我很怀疑。”金·曷城扶正眼镜。他看着哈里站在旁边接连变换了两次重心,然后他用一只手伸进夹克口袋里面摸索,另一只手轻轻压着哈里硬邦邦的二头肌:“现在去长椅上坐下吧。好吗?”

    哈里似乎也不觉得天气有多冷。金的指尖隔着两层布料感受到了他的温度,那些肌肉代谢产生的热量都积攒在皮肤表层。他听话地坐下,视线一刻不停地追着金的动作,金把香烟掏出来咬在嘴里,嚓地一声点亮手上的火苗。

    “嘿。”哈里笑着说,“你要陪我在长凳上抽烟。”

    “正确,警探。”那支香烟安静地燃烧起来,“因为各种原因还没来得及兑现的承诺。我以为你是知道才跑下车来跟着我。”

    哈里被噎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我当然知道。”

    “嗯哼。”金吐出白雾,“时限是一支烟。”

    “但我可以抽很多支,是吧?”他问。

    金欠身落坐在他旁边,不明显地轻笑了一声。哈里倒是一副准备和他抽到爽的架势,但如果只是什么都不干地坐在这里,马丁内斯海岸的寒风很快就会击退他的。而且那对伤口也不好。

    “是的,警探。随你喜欢。”金回答,“只是抽完这支我就会离开的。”

    他用食指掸掉一小截烟灰,转头看着哈里。后者似乎没料到这个答案,他正在着急地倒烟盒,差点就往嘴里塞了两根烟。金把打火机点燃递到哈里面前,哈里扶住他纤细的手腕。

    哈里抽烟抽得很急,仿佛一口就要吸完一整支,囫囵吞枣地过一遍肺再从鼻子里喷出来,像是一周没开过荤。金盯着他,思索这是不是磕安非他命的遗留习惯;那种兴奋剂每次只需要一口。他放大的瞳孔,充血的球结膜,金不可能忘记。

    空气里除了燃烧的烟草以外还充斥着沉默。他们暂时都没把话题继续进行下去,金赶在寒风替他燃烧香烟之前享受着它的香味。半晌,哈里已经准备点第二支了。

    “嘿,金,”他咬着滤嘴转向他,“——谢谢。”

    “因为什么?”

    “所有的事。”

    金耸了耸肩:“你知道的。只是工作。”

    “不只是工作,还有别的那些。”

    别的?金清了清喉咙,用食指掸掉不存在的烟灰,等着哈里继续往下说;可是他偏不吭声了,只是盯着金的眼睛。那对厚厚的远视镜片也隔绝不开他灰绿色的目光。

    “你指的是什么,警探?”他只好问。

    “我是说你一直都很有耐心……”哈里的声音变低,“因为我偶尔会像个不讲理的白痴,是吧?”

    金松了一口气,甚至忘记自己要发笑。他摇摇头:“我不会这么说。”

    “当然了。你总是——“哈里的话没说完。他停下来在脑袋里挑选合适的词,迟迟没做出一个决定来。

    “就像我提到的,”金接上他的话茬,“我一直容忍你某些独特的行为是因为我认为你可以做好自己的工作,警探。要说耐心的话……”我也不是什么永远不会生气的幼教。他想。

    “——是的,总是这么柔和。”哈里朝他挤了挤眼睛,“但又很酷。”

    “别这么说。”金下意识地制止他的想法。

    “我是认真的,你对我来说就是如此。从周一早晨醒来的那一刻起……”

    “不,哈里。”他立即打断他,“你会这么想只是因为你的失忆太凑巧了。”

    相遇的时机太凑巧了。金想,像是安排好的事情;他恰好撞上了这只小鸡破壳的那一刻。又或者说,如果哈里真的还记得一切,那状况肯定比现在要糟糕得多。金根本不想做这种假设。

    “我不明白。我是想说我喜欢你,这跟失忆关系不大。”

    “不明白也没事。”他短促地回答。

    哈里又轻声嘟囔了一句,但金不打算给他更多解答。他垂眼看着两根手指间燃烧的细长纸烟,把伸长的一小截烟灰继续敲进寒风里。他感到哈里突然靠近了一点,他身上的血味和一些说不上来的气味随之飘过来。金始终把视线放在远离他脑袋的位置。

    他以为哈里是想对他用什么开罐技巧。但他就只是沉默地看着金,咬着香烟滤嘴,用指节抵住下巴。

    良久,金·曷城叹了口气。

    “哈里,”他说,“其实你更应该对维克玛警官说这些。”

    “维克玛?你是说我该对那个爱挖苦人的家伙说谢谢?”

    “嗯。他比你想象中更加……”

    “刻薄?”

    “我想说的是关心。”金立刻后悔了,“这些不该由我来说的。但是他比你想象中更加关心你。”

    哈里发出了一个不满的气音。

    “我不知道在我需要帮忙的时候他究竟在哪。”

    “是把他们赶走的,”他轻声说,“失忆之前的你。哈里,我没在责怪。”

    那人露出复杂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受伤。

    “我不知道在那之前的我有多糟糕,但糟糕透顶到一切都是报应,对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金回答。而且我敢肯定之前的你并不糟糕透顶。但他没把后半句说出来。不过哈里显然无视了他的话,他现在看起来比刚刚更加难过。

    “我死性不改。”哈里呢喃,“就是这样而已,人不会变。不会变好,只会更糟。”

    正是因为人不会变——金试图阻止这个想法,但它很快自己完善了自己,并且得出了一个灾难性的结论。金绝望地合上眼皮反刍那个结论,意识到它能够回答一切:关于他想过的哈里·杜博阿的一切。他立即决定不要再继续下去了。再继续下去他还会说错话。

    “抱歉,这是个错误。忘掉我说过的这些吧。”金捏了捏他的肩膀。

    “我不知道,金……所有人都讨厌我。”

    “我没这么说过。”他看向自己的烟,还剩下一半。然后他舔舔嘴唇继续补上:“哈里,我不讨厌你。”

    哈里瞪大眼睛,在滤嘴上留下一小块牙印,积攒了一长条的烟灰啪嗒一声断掉,差点落到他的迪斯科裤子上。但金没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

    “我相信还有其他人也这么想。”他朝他露出一个浅笑,“总的说来,你这几天已经做得很好了。”

    那人愣住了,又是5秒钟的当机时间。金知道那是他在脑子里跟自己说话,要么就是那个什么“思维内阁”。他观察他的脸,直到哈里突然抓住自己的领带,用指甲抠进上面的花纹里,大吼了一声:不!

    金被惊得浑身一颤。他尴尬地整理起袖口,看着他继续喃喃低语,说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奇怪的比喻和否定言论,金从零碎的片段里无法推断出确切信息,但他八成确信哈里是在和自己争执“接下来干什么”。他显然无法参与这个话题,只好选择耐心等着。

    大约半分钟,哈里的情绪重新回归平静。他严肃地把烟头在地上踩灭,把双手攥在一起相互摩挲,朝着金的方向又转过来一些。

    “金,”他眨眨眼睛,“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呃,什么?”

    “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哈里朝着金的小半支烟扬了扬下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金这才明白他在担忧他抽完烟就会离开。他用舌头尖抵着上牙膛,甚至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期待这些即将听到的话,但他依旧从容不迫地答应了哈里的请求。

    “好吧,警探。你想告诉我什么?”

    “这算是个秘密……我还没有对别人说过。”哈里的肩膀和腹部都紧绷着,“我……”

    他卡住了。金仿佛能看到他额角上缓慢滑落一滴汗珠,于是他一言不发,把时间全部留给哈里。几秒钟后哈里终于骄傲地宣布:

    “我想在你的灵魂之海上航行。”

    金扬起眉毛轻笑了一声。

    “什么,哈里?”

    “我想在你的灵魂之海上航行,”他重复,“你知道的。钴蓝色的灵魂之海,像你的锐影涂装那样,但更深一些。”

    金毫无头绪。他抬起手来调整自己的眼镜以争取一点时间让他能想出怎么接话。若是人真的有灵魂——灵魂可以是一片汪洋,这比喻倒是很独特。可是在上面航行又能怎么样呢,像个水手或者旅者那样?航海者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但灵魂之海上哪里有陆地可言?在海上一直漂流的话就不算个水手,只是个海洋的流浪汉,陆地的弃子;除了海和自己的小船以外什么都不剩。但他会整日整夜地和海待在一起,对它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金快速思索着。哈里先开始期待地盯着金,然后随时间流逝很快就变得如履薄冰,心惊胆战。他垂下头摆弄自己的手指甲,从肉上撕下一块皮。

    “我不确定我真的理解你的意思。”金耸耸肩,“但是……”

    “天啊。这一定是有点蠢了。”哈里小声说。

    “不,警探。只是需要再具体些。”

    “可是我现在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了。或许我还没准备好,该死的。我对你说了蠢话,金——这是个愚蠢的秘密。都怪那该死的领带……”他咬着嘴唇,“抱歉。”

    “不用道歉。”金摸了摸他宽阔的后背,感到他的肌肉在颤抖。哈里热得像个火炉。

    如果让金来说的话,他或许不会说哈里的灵魂是海。他是绿色的,黄色的,棕色的,彩色的。他想起了那些比喻,很久之前他觉得哈里像某种水果,两天之前他觉得哈里像一团龙卷风;可是现在金又觉得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他的特征全部囊括进去,就连迪斯科灯球也不行——即使哈里的确想当个灯球。他是什么呢?金仔细地看着他。

    他是行走的哀伤、额角的刺痛或者无底的盒子。金·曷城不知道。不过刚刚那个灾难性的结论告诉他,哈里是二手市场里最无人问津的落灰旧物:金穿过各种各样的买家,看到角落里的摊位,却产生了失而复得的幻想。

    哈里把脸埋进手掌,贴在金旁边,缩起来。金拍了拍他。

    “等你准备好,随时可以再告诉我一次。”

    他点点头,声音闷在手指之间:“好。”

    金意识到自己还在笑。他犹豫几秒收敛了表情,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好吧,”他说,“让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哈里抬起眼睛,他棕色的睫毛扑闪了两次。

    “我抽过大麻,哈里。”

    双重荣誉警探倒是没料到这个。他的眉毛掀得老高,然后立即直起腰来,万分疑惑地歪着脑袋。

    “大麻?”

    “对。把它们卷进一个小纸卷,然后点燃。就像抽烟一样。”

    “你是说飞叶子,金……”哈里说,“你磕过药。”

    “如果你愿意这么定义的话,是的。不过那段日子早就过去了。”金把燃烧的白雾吐进空气里,挪走视线,望着褴褛飞旋的方向。

    “那不算个秘密。我是说,谁没抽过呢?”他半开玩笑地指正。

    “喔,当然了。谁没抽过呢。”金加重语气,“不过每个人都有第一次。它或许对我来说不算个秘密。”

    “我已经不记得我的第一次了。”

    “是吗?”他遗憾地摇摇头,“那真可惜。”

    哈里皱起眉毛来:“难道你还记得?”

    “没准我记得。”

    “你记得自己几岁、怎么抽的?”

    “二十多岁,还是个鲁莽的年轻人的时候。”金看着他,“不止是第一次。我能回想很多次,包括我记得最清楚的那次。”

    哈里发出了一个感叹的单音。

    “警督,你不怕因为行为不端被内务部审查吗?”

    金·曷城笑起来。

    “它们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把自己的双手递向他,“怎么,警探——你需要把我缉拿归案?”

    哈里摸了摸鼻尖,然后轻轻攥住金裸露的两只手腕,把它们还回去。金戴着手套的指尖还夹着最后一小截香烟。

    “当然不会。我只是惊讶你会和我说这个……”

    “你可以当作是个秘密交换。”他说,“记得,我还在等着你的那个。”

    他的手腕在哈里温暖且宽阔的掌心里留恋了一下,接着迅速离开。金不再多说什么,他把剩下的烟全都吸进肺里,在鞋底按灭火星。烟雾缓慢地飞散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有那么一会儿,金似乎看不清哈里的脸,只剩下他灰绿色的虹膜,那两颗玻璃石头。不同品牌香烟的味道全混在一起了。

    哈里很安静。或许他又在脑袋里和自己开会。金嗅着海风的咸涩味,突然想自己有一天可能真的会问个究竟:他如何跟自己对话、如何与城市对话、如何把东西放进“思维内阁”里。他如何靠着这些奇思妙想破案,还有他那些准得莫名其妙的直觉和精确还原案发现场的观察力。他的开罐技巧。他经手过的二百一十六起案件。他在警队里的十八年。

    金未曾参与过的二十年。

    哈里陷进长椅里,而金·曷城在盯着他看。他能感到自己的目光有多柔和,但他第一次不想阻止自己。

    而哈里越陷越深。在他的眼里,金尼龙夹克橙色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接着更加遥远。他惊慌地朝着他伸出手去,但金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他甚至看不清他的脸颊。视野中的画面已经不稳定,正在分崩离析。他合上双眼,任由眩晕侵袭着大脑,蔓延到四肢。几秒钟后,哈里被重力拽向了宽广的水平面。



博学多闻 - 求你,别再这么干了。


    别再跟金抽那么多烟了?说真的,呃……我好像是抽得有点快,我感觉很难受。


博学多闻 - 不,别再这么回忆事情了,哪怕是和金有关的。你像是在对自己开罐一样,而且毫不留情。老天,我快吐了。


    我真不知道你还能吐。


钢筋铁骨 - 实际上,可能已经吐了。你正躺在客厅地板上,让·维克玛刚刚从沙发旁边冲向你,把你像一具尸体那样拽起来,拉扯到一个柔软的平面上去。


    什么客厅地板?我不是和金在一起吗?


博学多闻 - 叫你不要再这样回忆事情了。你都快分不清现实和记忆之间的差别了。


内陆帝国 - 这事可能怪我。刚刚过去的五分钟里你经历了一场基于回忆的清醒梦境,我以为那样能让你的感觉更直观。显然我错了。


    你没错。我就像是身临其境……


博学多闻 - 是的,而且你还记起了回到公寓之前发生的事情。


逻辑思维 - 不完全是,还缺失了一小部分。你和曷城警督在长凳上抽烟,这约莫花了二十分钟。后来呢?


    后来我……继续跟他说了我的秘密?他还在等着我呢。


同舟共济 - 不,你没能说出口。谢天谢地那条混合条纹领带现在不在,在的事情上你可不能听他的。


内陆帝国 - 嘿,灵魂之海是个恰当的比喻。你这么说一点问题都没有。


同舟共济 - 但不是直接和金讲出来。他无法理解。我都和你说过了:他想的是航海者灵魂之海上没有陆地;这对他来说太抽象了,你得换个说法。


    比如呢?


同舟共济 - ……


内陆帝国 - ……


    比如呢?!


食髓知味 - 我想和你打一炮


平心定气 - 不,不,不。可千万别这么说。


逻辑思维 - 还是听我的吧。金说的是:哈里,我不讨厌你。你想回复他就用最简单的对仗,跟他说:金,我也不讨厌你。


能说会道 - 你已经和他说了我喜欢你。这是重复表达。


    那我要怎么说?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我想和你一起打桌游,我还想和你一起活到70岁。这样怎么样?


故弄玄虚 - 直白且笨拙,大人。像五岁的小朋友试图留住幼儿园玩伴。


    啊,拜托……


五感发达 - 让·维克玛此时此刻正像一只蜜蜂一样在你耳朵边嗡来嗡去。


同舟共济 - 他又在担心了,而且理由很充分。睁开眼睛处理一下这件事。



    维克玛在拍哈里的脸,不轻不重。哈里感到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巾正在他嘴边附近擦拭,他伸手挡开,手背分辨出了他的黑色警局制服的布料质感。

    “管好你的手,别他妈乱挥了。”他钳住哈里的手腕,“你像癫痫发作了一样突然倒在地上,嘴边开始出现口水和呕吐物,呃,哈里。

    “恶心死了。”他继续用纸巾擦掉他胡须上沾的一些不明液体,然后扒开哈里的眼皮,仔仔细细看着他通红的双眸。哈里发出一声尖叫。

    “操,维克玛。好痛。”

    “是的,当然‘好痛’。因为我得扯开你的眼皮看看你是不是死了。真他妈的离谱。”

    “我没死。老天,离我远点。”

    “真是抱歉我不能服从命令,长官。”维克玛阴阳怪气地,“你要是在这翘辫子我的麻烦就大了,该死的。”

    哈里翻了个身,按着维克玛的肩膀把他从身边推开,顺势坐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落地灯的光就在头顶。他的搭档差点失去平衡,但他很快调整了重心,半跪在地上,怒气冲冲地看着哈里。

    “你有什么毛病?”哈里问。

    “有什么毛病?!”他不甘示弱,“现在每次提到金你就会晕倒吗?真是毫不意外你会在他的车上失去意识!”

    “我在他的车上失去意识了?”

    让·维克玛干涩地笑了两声。他站起来,停顿几秒,把自己腹部的衣服抓成一团。

    “是啊。你躺在他的汽车副驾驶座里,像个被人从酒吧地上捡回来的小妞。”他的语调降低,“我不过是正好下楼,看到警督的锐影停在41分局门口。车门开着。他站在副驾驶座旁边,试图叫醒你。捧着你的脸。用手摸你的额头。

    “——像他妈的照顾小孩一样。你给警督添了大麻烦了。我走过去的时候他才看见我,然后对我说:‘抱歉,维克玛警官。哈里似乎睡着了,我叫不醒他。’

    “喔,他叫不醒你。哈里,谁都叫不醒你,谁都在担心你。警督也是。他说:‘我怕他昏过去了。他的伤不适合吹这么久的冷风。’好吧,他是在同情。警督对你真是有点太宽容了。”

    哈里的表情介于厌恶和惊讶之间:“所以这才是事情的原貌,你差点又骗了我。他把我送回41分局,然后又把我带回公寓?”

    维克玛摆摆手指,发出两个否定音节。

    “是我他妈的把你带回来的,因为你昏过去之前根本没想起来自己住在哪。‘永劫路,南边某个地方’。干得真不错,你以为警督能猜出来你住在这?曷城警督给你擦屁股擦得够多了。

    “他还想看一下你的伤口,我说算了警督,还是我来吧。没必要在这个臭小子身上费心劳神。”

    “啊哈。”

    “啊哈。”维克玛讽刺地接话。他垂头把脏纸巾团成一团,朝着墙角的垃圾桶扔过去。没进,因为垃圾桶已经满得溢出来了。

    “听着,金还在等我。我本来应该和他讲更多事情的。”

    “得了吧,哈里。金没在等你。现在已经很晚了。”他摇摇头,“他不像我们一样根本不需要睡觉。”

    “我答应他了。”

    维克玛深深吸气。他瞪大眼睛,几乎是在咆哮。“你答应他,他答应你,但现在他妈的午夜十二点!有什么事情你们等明天再说吧?曷城警督反正被你挖到41分局来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这不是你期待的吗,我碍着你的风格了,大明星。趁早让我滚蛋吧,换个人替你收拾烂摊子……”

    让·维克玛突然住口了。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窒息音,接着紧紧闭上了嘴,咬肌明显地凸起来。然后他不再看哈里,一言不发地欠身把刚刚叠好的报纸收到茶几上,整理自己的领带,然后是衬衫,最后把制服外套的扣子一个接一个扣好。哈里坐在那,就这么看着他。

    维克玛直接朝着门口走,踢开了脚下的什么东西。他像一阵夹杂着雨滴的寒风,呼地一声扑上哈里的脸。哈里站起身来,说:“维克。”

    他的肩膀摇晃着,然后停下脚步,抬手把落下来的一股刘海捋上去。但他始终背对着哈里。哈里清了清嗓子。

    “抱歉。”他快速地说,“我只是想……”

    “别。”维克玛转过身来打断他,“别他妈的往下说,一个字都别说。我不在乎,哈里。这样的话我听过太多次,它们已经一文不值了。”

    “呃,抱歉。”

    “不用。”他斩钉截铁,“别忘了明天是工作日,现在继续睡觉吧。”这次他头也不回,径直拉开门,然后消失在黑暗里,留下一声沉闷的撞击。

    哈里猛地感到了大腿的绞痛,还有肩膀,可能还有胃。让·维克玛肯定讨厌透他了。他重新坐回沙发里,听见墙上钟表秒针的嘀嗒,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占据了他。哈里觉得自己活像个节日早晨被泼了冷水的小孩。

    无所谓了。他想。反正也从没收到过什么节日礼物。

   

-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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